闸北孤军八百壮士与激战4日夜为何要缴械?

2019-11-10 17:04:10

留下一支小部队固守上海最后阵地,的打算是,四两赚千斤,以此影响即将在布鲁塞尔召开的九国公约会议,迫使日本人坐到停战谈判桌上。
  
  可是,布鲁塞尔听得到上海城头这急迫的枪声吗?
  
  九国公约会议,从开始就呈现出胎死腹中的迹象。中国希望这次会议达到三个目标:一是宣布日本是侵略者,并予制裁;二是列强给中国贷款和武器、军火等物质支持;三是英、美、法海军在远东、苏联在西伯利亚分别进行军事演习,向日本。而西方列强仅仅打算提供一张圆圆的会议桌,把中国和日本拉到一起,有话好说,接受调解。
  
  由于对会议抱有很大的幻想,派出庞大的代表团。中国代表为自己艰难的使命,左右奔走,苦苦周旋。
  
  美国是九国公约发起国,又是世界头号大国,在布鲁塞尔的会议桌上自然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中国首先渴望得到美国的支持。
  
  10月28日,中国代表团团长、职业外交家顾维钧,拜访美国政府首席代表戴维斯及其助手亨培克。双方谈得相当坦率。
  
  戴维斯,一个美国老外交家,他当然知道中国人是提一只篮子,请求援助来的。但是这位大国代表很不慷慨。他先是用十分热烈的词句对中国表示同情,衷心希望这次会议有助于中国。之后,就叫苦,他说,“美国在远东目前无力持坚定的立场。而无力办到的事,美国决不做任何承诺。所以,在布鲁塞尔,美国既不能把守大门,也不能当带头人。”
  
  作为一个多年周旋于外交场合的穷国、弱国外交代表,顾维钧对列强的脾胃摸得清楚,什么脸色、眼色都见识过。戴维斯是礼貌的,他的直率无可指责。但顾维钧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顾维钧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在远东可做的事很多。比如,倘若把目前源源输往日本的石油、钢铁、橡胶等战略物资改运中国,那对中国将是很实际的支持。”
  
  壮士无戈这实质上是希望美国带头对日本实行经济制裁。顾维钧一下触及到美国一根最敏感的神经。谁都知道,日本是无资源国家,它赖以进行战争的重要物资,许多是从美国进口的。戴维斯不打算在此谈论这个问题,他非常礼貌地掐断了话头。他说:“这个问题关系到美国《中立法》,改变它,要经过复杂的立法程序。而阁下也清楚,目前美国公众对《中立法》,还是非常欣赏的。”
  
  为了不使中国外交官过分失望,戴维斯说,在布鲁塞尔,即使美国不能向中国提供切实的支持,但很愿意提出某些策略性建议。
  
  顾维钧洗耳恭听。
  
  “中国应该更好地掌握含蓄的艺术。”戴维斯认为,在布鲁塞尔,中国不应采取过于强硬的态度,以便给其他国家进行斡旋留下余地。他谈道:
  
  “阁下可以发表一篇温和而不失坚定的讲话。说中国理解日本需要原料,和为其过剩的人口寻找出路。甚至可以提出,中国愿意在经济上和日本合作,这对两国都有利。但是经济合作是不可能由日本侵略和数以万计的中国人来实现的。中国还可以指出,由于日本侵略中国,不仅使得中、日经济合作化为泡影,而且也违反了九国公约。中国还应当指出,日本作为九国公约签字国之一,它的行为并不仅仅是反对中国,同时也在反对九国公约各签字国。因此,各国有责任采取步骤对付日本违反条约的行为。”
  
  在指出中国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以后,戴维斯接着说:
  
  “最后,中国应向会议做如下表示:为了不影响各国目由发表意见,中国代表愿意退席,给各国代表以讨论的完全自由。”
  
  戴维斯指点迷津地说了一大通话,而要求中国从布鲁塞尔的会议桌上退席,才是他全部建议的主旨。
  
  要中国代表从事关中国命运的国际会议上“自愿退席”,这离奇的“建议”,使素以沉着老练、处变不惊著称的职业外交家顾维钧,听起来也不免毛骨悚然。
  
  中国是个主权国家,在战场上正惨遭日本侵略者恣肆蹂躏,现在到谈判桌上任人宰割,而且还要蒙上眼睛堵上嘴,公理何在?
  
  中国外交家觉得美国的建议太出乎意料、太不合法理,但外交家就是外交家,中国人十分“含蓄地”向美国人表示,对他的建议感到难于理解。即使认为可以按他的意见,也很难向中国公众解释。这是个十分敏感的问题。
  
  戴维斯总是那么“友善”而富于“涵养”,他解释说,他理解中国这一态度。他也认为中国完全有权参加会议的讨论。“退席”这个词听起来也许令人不愉快。但中国这一举动体现出东方人公正和助人为乐精神,必会在西方人心理上唤起巨大的同情。
  
  戴维斯特别指出,这一建议不是他个人的意见,而是总统的一项非正式建议。
  
  这已经是在逼迫中国人退让了。
  
  “既然如此,”中国外交官说,“鉴于此意见如此重要,我必须立即报告我国政府请求指示。”
  
  一直在旁边作陪的亨培克,也就是不久前为中国前途,与一位法国外交家争论不休的那位美国博士,心事重重,言辞谨慎,时而流露出爱莫能助的无可奈何神情,在晤谈结束时他提醒中国人说:
  
  “阁下,希望不要在外面宣扬美国是中国最好的朋友,以免给人造成一种印象,说美国代表团在会议中处处带头,并且负起了全部重担,因为这会在美国国会引起麻烦。”
  
  美国同行的这一忠告,使中国外交官瞠目结舌,无语以对。一个被侵略、受欺侮的国家,在国际会议上,连自己有朋友的话都不能说,中国的处境实在太可悲了。
  
  对中日战争和九国公约会议,法国的态度是始终一贯的。淞沪战场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中国空军为轰炸停泊在黄浦江上的日本军舰,炸弹曾误落在上海法租界,法国政府声色俱厉,为此向提出严重抗议。并扬言,若再有中国飞机飞越法租界,法军将开火射击。而在布鲁塞尔,当中国代表团要求法国政府,为中国军用物资通过法属越南提供过境便利时,法国人却胆小如鼠,一口回绝,说,万一日本察觉此事,就会使法国面临对日的严重纠纷,法国不能独自应付这样的危机。
  
  一贯狂妄自大的英国人,此时变为谦谦君子。他们一再表示,英国的手都让欧洲问题捆住了,无力他顾,处置远东局势,唯美国马首是瞻。各国外交家看得很清楚,英国人赞成召开布鲁塞尔会议,“不过是想把一只烫手的马铃薯扔进华盛顿的篮子里。”当中国代表会见艾登,寻求支持时,这位英国外长对中国的处境深表同情,同时表示,希望中国军队能打几个胜仗,这对外国提供物资是个鼓舞,更容易得到积极的援助。他其中的一句话,特别有英国人的风格,也特别令人齿寒。他说:“因为,各国政府的当政者,一般更乐于帮助强者而不是弱者。”
  
  中国人告诉他,中国军队正在做一切能做的事情,表现出惊人的抵抗精神。最近在上海,一支800人的小部队英勇抗击,国际舆论对此高度称赞。这位英国官员不屑一顾,冷冷地说:
  
  “那是典型的心理战术,我知道。”
  
  布鲁塞尔会议已经注定流产。委员长大失所望。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别想在谈判桌上得到。蒋先生尤其不应忘记,九国公约原是列强根据门户开放政策,为瓜分,而不是为保卫中国利益而订立的。
  
  可悲的是,他恰恰忘记了这一点。
  
  四行仓库壮士们的遗书遗物已经全部集中起来,足足一麻袋。
  
  将这些物件进行登记、分类、打包,是件极庄严的事,自己亲手来做。
  
  遗书有的写在信纸上,有的写在烟盒上,也有的写在手巾上。大部分写给父母,也有写给妻儿,还有留给兄弟的。字字血泪,句句是情。边整理,边阅读,边掉泪。都是些十几岁,20来岁,顶多30刚出头的人,这哪是写遗书的年龄?人生刚刚起步啊!
  
  舍身炸毁坦克的勇士陈树生,他的遗书写在一件白汗衫上,那是,写给在四川大巴山的老母。上面写着两行血红大字:
  
  舍身取义,
  
  儿所愿也!
  
  他如愿了。
  
  只是,不知道他家中老母,一旦看到这血衣,老人家是否能经受得住?
  
  遗书共有298封。也有的战士仅仅留下钱物。有的交来身边仅有的零用钱;有的留下一双鞋垫,上面绣着一对鸳鸯,敢是姑娘给他的信物;有的是给家人买下、没来得及寄走的药品;也有缴获的战利品,如日本小刀、钢笔,等等。每个物件都是一番心意,一个嘱托!
  
  整理好官兵遗书遗物,心潮激荡,思绪万千。他想,都是多好的弟兄啊!作为兄长,我不该对他们说那个“死”字。他们的生活刚刚开始,家人在思念着他们。但是,他们都是战士,作为一个长官,我不该说那个“退”字,浴血沙场,为国捐躯,是军人的职责和光荣。当此国家危难之际,忠孝不能两全,一个军人应以忠为先。现在官兵们各人都立下死战的誓言,那么八百壮士作为一个整体,在这最后时刻,对上峰也应有个交代,想到这里,他挥笔给师长孙元良将军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自己,也表达了全体官兵死战的决心。全文如下:
  
  元良师长钧鉴:
  
  窃职以牺牲的决心,谨遵钧座意旨,奋斗到底。在未达成任务前,决不轻率怠忽。成功成仁,计之熟矣。工事经三日夜加强,业经达到预定程度。任敌来攻,定不得逞。二十七日敌军再次来攻,结果,据瞭望哨兵报告,毙敌在八十人以上。昨(二十八晨)六时许,职亲手狙击,毙敌一名。河南岸同胞望见,咸拍手欢呼。现职决心待任务完成,作壮烈牺牲!一切祈释钧念。
  
  职上
  
  二十九日午前十时于四行仓库
  
  壮士们的遗书遗物,于夜间趁市民救护队前来抬伤员时,带了出去。送走那一麻袋沉甸甸的遗书和遗物,八百壮士心里十分了然:自从进了四行仓库,就没想到活着出去。现在,把遗书都留下了,更无存活之理!
  
  人人坚定了死战不退、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
  
  但是,地球是圆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进攻四行仓库的,在屡屡受挫后想到,苏州河南岸租界里洋人的骨头肯定比北岸中国士兵软。于是,东洋鬼子向西洋鬼子龇出獠牙。负责管理租界的洋衙门——工部局,接到司令部的警告,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松井石根约见工部局总董、洋大人费信惇。松井大将咄咄逼人地扬言,任何资助、放纵中国军队抵抗的行动,将被看做对日本不友好。并声称为肃清四行仓库的抵抗,将不惜使用一切手段,一旦战火波及租界,概不负责。
  
  西洋人害怕了。他们反过来压迫中国人。
  
  松井石根向费信惇交涉,那是因为了解他——这位资本家出身的英国人是租界洋行大班的忠实代言人,他一贯欺侮华人。1925年,上海发生因日本纱厂资本家枪杀中国工人引发的五卅惨案时,他也是工部局总董,对中国罢工工人的血腥,就是他一手策划的。现在日本侵略军在对一支中国军队无计可施时,找他帮忙,他果然予以“合作”。费信惇以保护租界中外人士生命财产安全为由,通过本国政府照会,要求撤退四行仓库守军,以免战火祸及租界。
  
  上海民众目睹八百孤军,困守危楼,宁死不退,万分钦佩。同时,也为孤军前途担忧。古代田横五百壮士,忠心报国,集体殉难,传为千古绝唱。但那毕竟是历史悲剧。眼下,上海既已到了如此地步,而全国方兴未艾,英雄大有用武之地,让八百壮士做无谓牺牲,岂不痛哉!因此,各界民众纷纷吁请当局,命令孤军撤退,保存实力。中华妇女同盟会的姐妹们直接上书,发出如下呼吁:
  
  闸北孤军死守不退,义勇之气,动人心魄;请代表我妇女界,转恳委座,速即下令撤退,以保全八百壮士,储为长期抵抗之用。
  
  布鲁塞尔装聋作哑,见死不救;租界洋人为图自保,要求撤兵;国内民众仰慕英雄,吁请保存八百壮士。不知真动了哪一根筋,下达了撤出四行仓库的命令。
  
  10月30日夜里9时许,仓库2楼的电话骤然响起。这部黑色的西门子电话机,是上海抗日别动队的文强送来的。它能通天。四行仓库内的消息可以通过它传给潜在租界的上级指挥官,可捅给上海报界,也可直通南京。
  
  在枪声停息的夜间,电话铃声显得特别震耳,伸手抓起话筒,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中民兄吗?”
  
  “我是中民。”答。
  
  “我是柏亭。冯副师长也在这里。”对方报了自己名字。其实,已经听出,他是师参谋长张柏亭,并且知道电话是从法租界一个秘密指挥所打来的。
  
  “中民兄,你听着。”参谋长的语气十分严肃。意识到下面的话非同寻常,耳朵不由竖了起来。“奉最高统帅之命,你部于午夜12时,撤出阵地。”
  
  师参谋长一字一顿,一板一眼,宣布了命令。
  
  照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或进,或守,或退,随时都做好了准备的。但是,四行仓库打得正顺手、激烈、辉煌,而且遗书刚刚送走,满脑子“死战”的念头,突然命令撤退,射出去的箭,怎么能回头?他拿着话筒,竟惊呆了。
  
  “听明白了吗?”冯圣法副师长在电话那头追问一句。
  
  “听明白了。”猛然醒悟,赶紧回答。
  
  站在一旁的杨瑞符也已听清参谋长下达的命令。杨营长性急,他夺过话筒,大声地说:
  
  “报告参谋长,我们全体官兵要求继续固守。四行仓库里弹药充足,工事坚固,粮食饮水均不成问题,我们愿为上海最后阵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杨瑞符说完,夺过话筒,言辞激动:
  
  “我全体壮士早已立下遗嘱,相誓与四行最后阵地共存亡,但求死得有意义!但求死得其所!请参谋长报告师长,转请委员长成全我们!”
  
  这边,与杨瑞符轮番申述理由,请求固守;那头,张参谋长与冯副师长一再开导阐释。电话中,两位长官已经可以体味到壮士“声泪俱下”的情状。参谋长心中涌起热浪,但话却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这是命令。军人应以服从为天职,打日本鬼子非此一时,今后还会有比守四行仓库更重要的使命等待你们担当!如果你们违抗命令,那你们的勇敢与牺牲,便成为匹夫之勇而毫无意义了!”
  
  军令如山!
  
  只好领命。
  
  撤退的命令传遍四行仓库的每个战位,一阵惊愕之后,士兵们紧张动作起来。重兵包围下,退也许比守更难。他们勒紧腰带,扣好衣扣,系牢绑腿,带足弹药,准备突围。
  
  此时的八百壮士,如同一块烧红的钢板,一瓢凉水下去,变得更冷峻、更坚韧。
  
  一楼大厅笼罩着肃穆的气氛,阵亡官兵的葬礼正在举行。这是撤退之前必须料理的最要紧事。
  
  孩子们看着饥寒而死的上海市民大厅正中的地面,已经挖好一个巨大的坟坑。坟坑黑黝黝,像口无底的枯井。旁边三副门板上停放着烈士的遗体。四行仓库4天保卫战,共牺牲了4位烈士。其中,陈树生烈士的遗体,已经随着那声震天的炮火,抛洒在苏州河畔、西藏路旁。
  
  坟坑四周放着几盏油灯,灯光忽闪忽闪,更显得凄凉。
  
  亲自主持了葬礼。
  
  他往队伍前面一站,人们立刻记起两天前那个夜晚,也是这个大厅,也是这个时辰,也是这些士兵,也是这饭碗做的油灯。团附举着灯,照亮了每个士兵的脸,照亮了每颗炽热的心。那个晚上,团附说过的箴言一样的话语,好似又在大厅轰然响起:
  
  “四行仓库就是我们的坟墓……”
  
  钢铁誓言,在每人心头回荡。
  
  几天来,一直在楼顶飘扬的那面旗帜,现在已经降落在大厅里。一位士兵手持旗帜,肃立在队伍的前排。看到它,人们又想起那天早晨举行的非同寻常的升旗仪式。
  
  今晚仪式上,团附可做的事情不多,要说的话只有一句。他趋前一步,向烈士敬了最后一个军礼,沉重而坚决地说:
  
  “安息吧!好弟兄。血不能白流,我们一定会打回来!”
  
  全场官兵,向烈士默哀诀别。烈士遗体一一移入黑洞洞的坟坑,士兵们捧起黄土,轻轻抛洒。抔抔黄土,和着行行热泪,簌簌而下。4天来,为之浴血奋战的孤堡,最终成了烈士永久的坟室。雄踞苏州河北岸的四行仓库大楼,将成为为国捐躯者无字的墓碑。
  
  我军撤退的消息肯定已经走漏,上海这地方有什么能保住密?今晚,在西藏路架起了探照灯,雪白的灯光,把四行仓库大楼照得通体发亮。
  
  按照师参谋长张柏亭事前与英军商量好的计划,八百壮士今晚只要越过西藏路,进入路东的租界,便告化险为夷,商团英国队在租界那边的中国银行负责接应。而后,我军离开租界,离开上海,经沪西归队。四行仓库与中国银行隔西藏路东西相望,距离不过100来米。但是,这100米路面,有多少日兵在盯视着,有多少火器在对准着!
  
  死神在暗中等待,阴森森一条死亡之路。
  
  午夜时分,机枪连打掉敌人探照灯,领着先头部队,随即冲出。
  
  敌人开火了。西藏路火蛇狂舞,弹片横飞。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枪弹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火网,红色火舌把狭窄的路面照得如同一条淌血的河流。
  
  在我军火力掩护下,和打头阵的第1连强行突破,火光在身旁飞舞,子弹从耳旁穿过。有人中弹,有人倒下。但队伍像折不断的箭,不可阻挡地向路东插去。
  
  先头部队终于冲过暴露在敌军火力下的西藏路面,踏上路东的公共租界。在中国银行的门口,借着火光,看到大楼门口的水泥地上铺着一面英国米字旗,表明这里已是公共租界。
  
  平卧在中国土地上的英国旗,是一把保护伞,还是一口陷阱?
  
  撤退到租界后,被囚禁在胶州路的“四行孤军营”,正在举行抗日集会。来不及细想,领着自己的队伍,一脚踩上去。
  
  后续部队按机枪连、第2连、第3连顺序梯次撤退。凌晨2时左右,所有部队都撤入了中国银行。撤退中,共有6人牺牲、27人负伤。营长杨瑞符右脚踝骨被击碎,躺在担架上大骂日本鬼子狗日的。
  
  在中国银行,中国士兵全部集合在一起。
  
  大厅,吊着一盏“卟卟”直响的大汽灯,明亮的灯光下,大厅被照得一片煞白。坚守四行仓库的壮士们,已习惯于在黑灯瞎火的夜间打仗,对这里明亮的灯光,非常不适应,眼睛被刺得生疼。再看大厅四周,站着不少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楼门也由英国卫兵把守。
  
  从四行仓库撤入中国银行,虽说只跨过一条西藏路面,但一脚便踏入了另一个天地。租界是国中之国。一切均由以英国为首的洋人主宰。在这里,中国士兵感到心中很不踏实。
  
  正狐疑间,又听“哐啷”一声,英兵关上大楼的铁门。本来,这扇铁门应该关上。它正对着西藏路,关上它比较安全,可以避免袭击;并且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一声门响再平常不过了。但此时此刻,“哐啷”一声,在中国士兵听来,竟如此刺耳,心头不由为之颤动:
  
  英国佬想干什么?
  
  刚从险境中闯过来的中国士兵,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钢枪。
  
  英军的长官一直没有露面。一扇沉重的铁门把数百名中国士兵和几十名英国士兵关在一起,一盏耀眼的汽灯照在一副副肤色不同、陌生的脸面上。中国士兵看到,把守在各个要害位置上的英国士兵,个个面无表情地抱着枪,一顶烟囱一样的圆顶帽,高高地扣在头上,一圈宽宽的帽檐挡住了汽灯投射过来的光线,大半个脸被掩藏在帽檐的阴影底下,一双双眼睛在深深的眼窝里滴溜溜转,只有高高的鼻梁袒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像道道险峻的山梁。
  
  拿着枪的东方人,与拿着枪的西方人,就这样在同一道铁门之内,同一盏灯光下,脸面对着脸面,枪口对着枪口,一言不发地相互打量着、对视着、提防着。此时要是有谁的枪走了火,肯定会点燃一个火药库,引发一场灾难。
  
  直到凌晨3时,万国商团司令马飞上校才匆匆来到中国银行,还带来一名翻译。
  
  在中国银行的一个地下室,见到马飞上校,这位英国军官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好像刚刚挨了一顿揍。心中甚为诧异。
  
  马飞上校“咕噜咕噜”说了一通英国话,讲得很吃力,看得出他心事重重。翻译把他话译过来,意思是:
  
  “将军阁下,很抱歉,不是我有意晚到,是因为事情有了变化。”
  
  听了这一句话,脑子“嗡”地震了一下。
  
  马飞接着告诉他,刚才,日本人已向工部局交涉,声言如果让中国军队退出租界,将进入租界追击。马飞上校显得十分为难,说:
  
  “阁下,你知道,公共租界是中立地区,我们不想介入中日冲突。唯一明智的办法,请贵军把武器交出来。这样就没有向租界动武的理由。”
  
  缴我们的枪?
  
  勃然大怒,断然拒绝。
  
  武器是军人的生命。日本人围攻数日,付出惨重代价,也没能动我一根毫毛。现在,英国人倒要来缴械,问我们火腾腾的士兵答应不答应,问这冰冷冷的枪杆答应不答应!
  
  “别误会,千万别误会。”马飞上校连忙解释。他说,“并不是要收缴武器。只是将枪支暂时由我们保管,待贵军撤离租界时再如数奉还。”
  
  欢方僵持不下。
  
  身在法租界内的师参谋长张柏亭听说工部局迫于的压力,节外生枝。他生怕八百壮士情绪激动,闹出什么乱子,便一面通过外交途径与租界交涉,一面告诫部队冷静待命。这位将军十分清楚,在淞沪战场,几十万军对日本人既然一直节节退缩,那么在租界里,一支小小的孤军更不可捅英国人这个马蜂窝。
  
  在四行仓库困守危楼,孤军作战,从未感到孤立。现在踏进租界,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洋人,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袭上心头。到了这一刻,才真正感觉到他带领的是一支孤军。
  
  他沉默了。
  
  听说英国人要来缴枪,中国士兵个个冒火:
  
  “我们已经和日本人打了4天4夜,还怕和英国佬再干一仗?”
  
  淞沪会战结束后,租界四周被占领,租界成为被圈起来的“孤岛”。“咔嚓”一声,所有的枪支顶上了火。
  
  英国兵吓得拼命往后缩。
  
  事实上这帮曾经是天塌下来敢擎住,地陷下去敢填平的孤胆英雄,一旦把自己的前途交给民国政府的外交官们,命运的缆绳便失控了。
  
  最终,孤军官兵在一片惨白的汽灯光下,交出了手中的武器。共计步枪200余支,轻机枪20余挺,重机枪4挺,驳壳枪20支,子弹12万发,迫击炮弹100发。
  
  许多士兵哭了。
  
  当八百壮士为自己进入租界后的可悲遭遇怒目苍天,欲哭无泪时,上海民众却为壮士归来欣喜若狂。在民众看来,这不是撤退,而是英雄式凯旋。
  
  八百壮士打的是一场什么样的仗,民众心中自有明鉴。一支实际上不到500人的队伍,在规模空前的中日大战中,是很小很小的战斗单位。但是,他们视死如归、临难不苟的精神,显示了中国军民的决心和力量。一座5层楼的孤堡,在淞沪战场,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阵地,但它却成了透视战争的一个焦点,动员民众的一座课堂,多少人从中受到教育,得到振奋。4天4夜的坚守战,在漫长的战争进程中,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但同时,又是了不起的持久战。4天4夜有多少个分分秒秒?每分每秒都是意志、战力和人心的较量。
  
  淞沪以来,中国人也有打得漂亮的,但毕竟败报太多。倘若的其他部队,也能像八百壮士立洒尽最后一滴鲜血,与阵地共存亡之誓言,怀拼尽最后一颗子弹,与敌奋战到底之决心,个个奋勇,人人尽责,上海战局何至于此?
  
  几天来,上海市民目睹了八百壮士孤军奋战、亦惨亦烈的悲壮场面,内心极为振奋。可是因为战火阻隔,临战时不能助壮士一臂之力,甚至也未能一睹英雄风采。现在听说八百壮士脱险归来,市民们都要看一看四行孤军都是一帮什么样的英雄豪杰、钢铁好汉。
  
  交出武器后,八百壮士当夜从中国银行被送到租界跑马厅。天亮后,英国人又派来汽车,要把他们转移到胶州公园的一座兵营休整。
  
  壮士们失去武器,便失去了自由,一切由英国人摆布。而上海民众不知英雄的苦恼,只当今天是中国人的节日。在战火中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租界,忽然人声鼎沸,群情激昂。从跑马厅到胶州公园途经的南京路,万人空巷,熙熙攘攘,一派节日气氛。市民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恭候八百壮士的到来。市民们带来锣鼓,带来鞭炮,带来鲜花,带来前几天募集的,一直为送不到壮士手里而发愁的糖果、香烟、巧克力、毛巾、药品,还有刚出炉的光饼、热乎乎的油条。上海市民将自己能拿出来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包括火一样的抗日热情和对孤军壮士崇高的敬仰。
  
  晨风送来初冬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
  
  八百壮士撤退后,盛怒之下,一把火烧了四行仓库大楼,一股浓烟冲天而起。在凄风苦雨中,上海最后的堡垒宣告陷落。而在租界里,上海市民们正在以非同寻常的仪式欢迎英雄凯旋。
  
  10月31日,既是上海的节日,又是上海的忌日,一个又喜又悲的日子。
  
  运送四行孤军的车队开出跑马厅,隆隆驶上南京路。伫立在街道两旁的市民们的心,随着那隆隆的马达翻腾了起来,他们在焦急中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壮士的到来。
  
  他们看到了什么?
  
  由十几辆汽车组成的车队,以行军速度急驶而来。人们首先看到的是,开在前面的英国装甲车黑洞洞的枪口和乘坐在装甲车里全副武装的英军士兵。
  
  市民们个个惊诧得张大了嘴。
  
  紧随而来的是一辆辆载着中国士兵的红头大卡车。站立车厢上的中国勇士征尘未洗,战袍破烂,身上的伤口也未包扎。最令人震惊的是,壮士竟都没带枪支,没带一颗子弹!
  
  这就是威震敌胆的八百壮士?
  
  这就是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
  
  英国人怎么可以这样慢待我们的英雄?
  
  整个南京路都惊愕了。如同汹涌澎湃的大海瞬间凝结,宛似高亢昂扬的音乐戛然而止。本是人声鼎沸的南京路顿时鸦雀无声,数万双眼睛注视着急驰而过的车队,沉重的车轮从人们心头碾过。
  
  然而,壮士无戈仍然是壮士,英雄下马依旧是英雄。众目睽睽下,站在车厢的孤军士兵,昂首挺胸,铁塔一样屹立在蓝天白云的大背景下。他们手拉手,肩并肩,一个人就是一堵墙壁,一个车厢就是一座堡垒,依然是固守四行仓库时那顶天立地的阵势和视死如归的劲头。
  
  站在第一辆卡车上的目睹了这庄严而肃穆的场面,心情激动,悲喜交加。坚守四行仓库之时,上海民众同仇敌忾,踊跃支前,已使他感动不已,现在队伍转移,上海民众竟还扶老携幼,拥上街头,箪食壶浆,接风洗尘,助威壮胆,患难见人心呀!民心不灭,正气浩然,中国是不会灭亡的。此为一喜。转念又想,老百姓这样热情待我们,是盼望我们打胜仗。可是,仗并没有打好,上海的最后阵地已经放弃,眼下甚至落入英军掌握之中,赤手空拳,这是军人的耻辱。此为一悲。
  
  迎着南京路上成千上万老百姓灼热的目光,和战士们抬起那曾经紧握钢枪的手臂,向沿街的民众庄严敬礼,坚毅的脸庞挂满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