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力相对弱小的高丽,一贯奉行利己主义、务实自保的外交方针。在目睹了金国崛起、接连灭辽和北宋的事实后,最终选择再次与南宋断交,向金国称臣纳贡。而经历了靖康之耻的南宋朝廷,仍旧一厢情愿地做着“凭借输出国家软实力便可对友邦施加影响”的美梦。
公元十二世纪初,获知金辽战争消息的北宋高层,为联络金,达成共同对抗辽国的军政同盟,采取了一系列外交行动,史称“海上之盟”。是时,受辽国横亘于北方所阻,宋金之间无陆路可通,宋使只能采取泛海北上的方式联络金国,其间路途波折,艰辛甚多。
不为人知的是,在海上之盟落实前,北宋曾经试图寻求藩属国高丽的帮助,希望对方能采取“借路”或协助“通款”的方式,为宋与金达成盟约提供方便,不料,却所托非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
北宋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的七月,汴梁城里一丝风也没有,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直烤得人脚底板发烫。不过,对高丽人李资谅来说,比起外面的热,眼前饭桌上的“热度”更让他如坐针毡。
这顿饭非比寻常。做东的是大宋最高领导人徽宗赵佶,另有文武重臣从旁作陪。此宴人称“鹿鸣宴”,据说因在宴礼上演奏升堂乐《诗经·鹿鸣》而得名。北宋一朝,升格到朝堂宫廷宴礼规制的鹿鸣宴,是殿试文武两榜状元设宴团拜的盛典。在这一年之前,宋徽宗执政期间有确切记录的鹿鸣宴仅出现过两次,而在此前的北宋外交史上,亦不见以这般规格款待外邦使节的先例。更何况,蜗居在朝鲜半岛的高丽王国,自打公元十世纪起,就长期保持着向中原王朝称臣的藩贡关系。李资谅只不过是高丽的“谢恩使”,竟有机会享用大宋皇帝钦赐的鹿鸣宴,可算是极其罕见的破格招待了。
李资谅诚惶诚恐。他此行的公开目的,听起来风雅至极,而实际上却无关痛痒。几年前,徽宗招揽了一班人马,将前代流传下来的宫廷雅乐重新整理,制定成新乐,定名《大晟雅乐》,颁赐给了当时对大宋最热心的藩属国高丽。李资谅此番正是作为高丽睿宗大王的代表,到北宋东京汴梁,对徽宗皇帝的善举表达“谢赐”。
李资谅出身于勋旧豪族仁川李氏。这个家族在唐朝时是新罗王国的遣唐使,李姓即由唐皇所赐。几个世纪以来,家族内外交、政务人材层出不穷,李资谅就是高丽睿宗时权势熏天的宠臣李资谦的胞弟。就高丽史书的记载来看,李资谅虽身居刑部侍郎枢密院知奏事一职,在政务上却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才干,唯其一点殊为难得:此人精通汉学,汉语流利,一张嘴口吐莲花,又擅长奉迎上意,尤其是在诗词歌赋、音乐绘画、体育健身方面,竟偏偏与宋徽宗志趣相投。
汴梁朝堂上,李资谅极尽谗媚,把宋徽宗哄得眉开眼笑。后者一时心血来潮,要求他写诗“和之”,李资谅于是当场作了一首《大宋睿谋殿御宴应制》:
“鹿鸣嘉宴会贤良,仙乐洋洋出洞房。
天上赐花头上艳,盘中宣橘袖中香。
黄河再报千年瑞,绿醑轻浮万寿觞。
今日陪臣参盛际,愿歌天保永无忘。”
字里行间透着卖拙邀宠的谄媚之气。宋徽宗是中国皇帝里文化修养最高的人物,以他的欣赏水准,根本不可能看上此等不入流之作。然而,徽宗当时的反应却是“大加称赏”,弄的李资谅本人都颇感诧异。
北宋君臣对高丽使臣的过分热情,正应了那句老话——醉翁之意不在酒。《高丽史·列传》第八卷,记录了鹿鸣宴结束后,宋徽宗与李资谅之间的一次密谈——
“……徽宗大加称赏,将还,密谕曰:‘闻汝国与女真接壤,后岁来朝,可招谕数人偕来。’”
原来,宋徽宗刻意亲近李资谅,是想通过高丽联络远在北方的女真。之所以突然提出这番请求,全是由此刻躲在东京城里的一个辽国汉人引发的。
艺术家皇帝的辽国知音
上一年三月初,北宋设在雄州(今河北保定雄县)的地方官突然接到一封密信。信被人特意封在一枚用蜡做成的圆壳里,乍一看和药丸没什么两样。寄信人叫赵良嗣,原名马植,是世居幽燕的辽国汉人。据《三朝北盟汇编》的记载,在这封信里,赵良嗣不仅向北宋透露了女真人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的重要情报,还特别提到了一条完全由他本人设想的联金(注:完颜阿骨打于公元1115年1月建立金国)灭辽方案。
宋廷高层为此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因为在此前的一百年间,宋辽两国没有大规模的战事,北宋虽然每年都得向辽国输送岁币,但对于被石敬瑭割让出去的幽云十六州,也依然没断了收复的念想。宋徽宗对赵良嗣的方案深感棘手,让正得势的权臣童贯和蔡京二人密议。这历史上著名的祸国殃民之徒,在合计之后,一致认为灭辽收复幽燕的时机已到,便回奏徽宗,称“良嗣归明,故当收留,乞敕和诜密谕会期”。徽宗本人恰有此意,当即下令派人潜入辽国,与赵良嗣约定在四月择机南奔入宋。
当月九日,赵良嗣就迫不及待地趁夜色掩护,偷渡宋、辽界河,成功抵达雄州。负责接应的雄州地方官立即派兵护送他秘密进京。九天后,他悄无声息地到了汴梁城,并在当天受到皇帝的召见。
由元人修撰的《宋史》,在《列传》部分为赵良嗣专辟一节,编入《奸臣传》。文中记载了赵氏面圣时的一番慷慨陈词:
“辽国必亡,陛下念旧民遭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责,以治伐乱,王师一出,必壶浆来迎。万一女真得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不侔矣。”
赵良嗣思辩不俗,还有一副好口舌,仅凭三言两语,就哄得宋徽宗龙颜大悦。其实早在仁宗和神宗时期,朝廷就制订过联合高丽对抗辽国的战略规划,并得以部分实现。作为神宗的第十一个儿子,徽宗马上想到的就是效仿皇父的做法,眼下除了高丽这层老关系外,还多了女真反辽的天赐良机,若是把握住机会,没准能彻底除掉辽国这个横亘在北方的心头大患。赵良嗣的情报,勾起了徽宗的念想,每一句话都说到了艺术家皇帝的心缝里。于是,在大内朝堂上,徽宗授予无尺寸之功、且不知根不知底的赵良嗣“朝请大夫、秘书丞、为秘阁待诏、备皇帝顾问”这么一大串头衔,让他由一个大辽的叛逃者,骤然变身为大宋的宠贵。
但是,赵良嗣给北宋带去的,只不过是某种宽泛的构想,并没有任何具体的行动步骤。他此前甚至连女真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何联金?选择哪种形式和途径?这些涉及具体落实的问题,只能统统交给北宋方面去想办法。而北宋对辽、金双方的战争形势缺乏及时可靠的情报渠道,辽东半岛又属于辽国的东京道,辽人不可能允许大宋的海船靠岸,不加阻拦地放任宋使北上联络金国。正基于此,北宋在第一时间想到了友好邻邦——高丽。
于是就有了开篇的那一幕。在赵良嗣到宋国一年零三个月之后,徽宗高调地超规格款待了李资谅,他希望能通过高丽的协助,与金国取得联络。嗅觉敏锐的李资谅听到宋徽宗的密谕,马上就明白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了。然而,对于十年前刚刚被女真人放了一次血的高丽而言,这分明是逼着他们去摸高压线。
一国事二主
李资谅在宋徽宗面前溜须拍马,除去他个人脾性的原因外,其实包藏隐情。六年前,宋使曾警告高丽不要和辽国走得太近,罔辜大宋自先帝神宗皇帝以来对高丽的一片苦心。因此高丽睿宗便委托李资谅,以“谢赐”《大晟雅乐》为借口,来汴梁做解释,恳请得到北宋方面的谅解。
然而,徽宗的一席话,却使形势更加复杂起来。原本夹在辽、宋两国当中的高丽,现在又要面对半路上杀出来的金国,还得应对辽金战争不可预知的未来走势,身在宋都的李资谅,感到自己的处境愈加尴尬。
这种尴尬,源于宋、辽与高丽三方之间的微妙关系。 1 2 3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