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清朝的下级京官,如果只凭朝廷的俸禄,很可能陷入连饭都吃不饱的窘况。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财政体系,维持了官员们体面甚至奢靡的生活。
租房子20两银子,吃喝拉撒至少30两银子,烧炭买柴、雇佣车马仆人一年又是40余两,总共将近100两银子。这是晚清时候,一个普通京官每年维持生活的最低限度开支。但在账面上,一位六品京官一年的俸禄到手只有32两银子。
那些米铺、布店、炭厂、车马店的掌柜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官,到了年关时分,掌柜、伙计就会拿着账单,上门催账。他们会笑呵呵地把账单递给官员们:“大人您行个方便。”如果“客官”掏不出银子,这些势利商人会立马换一副轻蔑的嘴脸。
如果只凭朝廷的俸禄,京官们必须面对这样颜面尽失的窘况——交不起账单,肯定会遭受商人们的侮辱。
但作为这个国家实际的管理者,他们获得收入的途径绝非朝廷俸禄一途。他们首先会得到一笔数目不等的“养廉银”;然后会收到地方官员或者在地方做官的同窗好友送来的“冰敬”“炭敬”;各部里小金库会给每个官员一笔“印结银”。
这些林林总总的收入,会根据官阶高低、衙门不同,落到每人手中,从数百两到上万两银子不等,基本上可以让各级官员过得起一日三餐可口,仆人车马齐全,迎来送往频繁,父母家人赡养的生活。到了年关,绝大多数上门要账的掌柜都会满意而归。
但是,那些俸禄之外的额外收入从何而来?地方官员怎么会有给京官孝敬的银钱?各部如何建立起给官员发奖金的小金库?
京官的穷日子和阔日子
何刚德,福建闽县人士,自幼向学,光绪二年,年方二十,便中了本省乡试举人,凑了些盘费衣服,上京会试。可能是何家祖坟冒青烟,第一次赶考何刚德便中了进士,殿试三甲,奉旨以部属掣签,分在吏部考功司行走。
新科进士,又分在吏部,按说何刚德可是春风得意,但到了年底,却发起愁来,家里的生计账本让人难以消受。
这一年,何刚德初到吏部,例应学习。“学习”即今日之“实习”,小何一学三年,部中最苦最累之活计,均交由这些官资尚浅之小辈。每至当月值宿,何刚德便要在署留宿,不特值宿之“当月处”“屋极湫隘”,至夜更“阖署阗无一人”。晚餐菜只一碗两碟,次日早晨又有一餐,清苦得很。
苦累不说,薪俸却少得可怜。何刚德以进士分发吏部,是六品衔,一年春秋两季京官年薪是60两银子,却按六折发给,七除八扣,到手只有32两。现银之外另有米30石,但六品仅发老米,五品才给白米,老米却多不能食,只得折给米店,“两期仅得好米数石”。
但何刚德这一年的开销高达343.9两,已是何刚德所得年俸的9倍,还没算上那件昂贵的官服钱。
在何刚德看来,自己的状况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境虽清苦,而心实太平”,“安分从公,并未尝呼枵腹也”。比起那些翰林,总还好过很多。
与何刚德同年考上进士担任内阁中书的直隶官员李锡彬,是一名真正的穷京官,内阁中书收入微薄,因此李锡彬全家四口每天只吃两餐,煤炭柴薪都买不起,是真正的“不能举火”。他每天早上以银一钱购买开水,供全家洗漱用,每日饭费则控制在京钱一千,也就是6分银子,只能买四斤馒头,就着葱酱咸菜度日。
“穷京官”已然老生常谈,一如晚清《京官曲》所唱的那样:“淡饭儿才一饱,破被儿将一觉,奈有个枕边人却把家常道。道只道,非唠叨,你清俸无多用度饶,房主的租银促早,家人的工钱怪少,这一只空锅儿等米淘,那一座冷炉儿待炭烧,且莫管小儿索食傍门号,眼看这哑巴牲口无麸草,况明朝几家分子,典当没分毫。”
就在何刚德刚刚踏入京官生涯,加入到京官叫穷行列之中时,另一位京官李慈铭也在日记中大声叫穷:“余能忍寂寞,忍寒冻以读书,而不能忍饥饿”,“比日穷乏,告贷路绝”。简直就是快饿死的状态。
如果仅从这两句话,便下定论说李慈铭也是“穷京官”中的一员,那恐怕会被他的表面功夫所欺。告贷典当固然有之,但加在一起不过71.2两,并非难以接受,倒是他这一年丰富多彩的京官生活,足以让人大开眼界。
这一年,李慈铭雇了十名仆人、两个车夫,还有三名更夫和一个厨子,加在一起花了24.7两。
为了讨小妾的喜欢,他又买了“绵缎褂一领湖绸袷衣里外裁”、金银罗一只,还有一件天青缎鼹鼠褂,一共是15.2两,他自己则添置了一件猞猁狐褂,花了20两。
李有藏书癖,文墨之事也自然少不了,书籍笔墨加在一起花了近64.2两。
但这并非是开销最大的一头,最大的恐怕是李慈铭本人在日记中抱怨的“饥饿”,但用以填补饥饿的却是珍馐美酒、佳仆歌郎。霞芬楼应当是李慈铭最爱的馆子,这一年在霞芬楼李慈铭就花了45.8两银子。此外秋蔆楼又花了30两,加上丰楼、宴宾斋、福兴居和天宁寺的一顿素席,李慈铭这一年舌尖上馆子就开销了147.4两。如果将其他杂项加在一起,那么李慈铭一年的开支就高达607.4两。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当时北京一个普通五口之家的年花销是50两,那么李慈铭这一年的消费足够养活12个五口之家。所谓的“穷”,不过是因为与一掷千金的高官生活相比,自己实在是显得太过清贫了。
而过着阔日子还叫穷的李慈铭,却任由弟弟在家乡饿死,他才假惺惺说道:“通计出门七年以来,寄弟者不过十金耳。”但是他自己也承认这一年“酒食声色之费亦不下百金”,确切的数字如上所计,乃是147.4两。即使如此,他在开始还不忘强调一遍:“余虽穷。”
穷京官的陋规收入
李慈铭当时只是个五品衔的户部郎中,而且是学习行走,加之他是纳捐入官,即所谓“万年候补”,故而连俸银和禄米也没有,这一年只有象征性的所谓“养廉银”18.6两。
实际上,这一年李慈铭的收入总数折银却高达766.9两,他的正式官俸只占其中的2.42%,而剩余的占总数的97.58%的收入,也就是相当于他俸银40倍的748.3两,恐怕是最令人感兴趣的部分。究竟是什么,会比他的“合法收入”还要高出这么多呢?
翻看李慈铭的官员账簿,会发现每年都有一笔相对固定的进项,这笔少则40余两,多则400余两的额外收入,被称为“印结银”。光绪三年,李慈铭收到的印结银162.19两,大致是他年收入的五分之一。而这一年新进仕途的何刚德,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俸之外则有印结银,福建年约二百金左右”。
所谓“印结”,其实是清代一种行政文书,即钤有官印的证明某人身份的保证书,主要防止有人冒名顶替。
晚清因太平天国战乱及各省灾荒,加之对外赔款,国用支绌,于是大开捐官之门,以广收入。为防止假冒顶替,捐官需要在京的同乡为官者出具印结,这可是要担风险的,一旦发现捐官者的身份有假,出结官也会被问罪。
于是,捐官者自然免不了对出结官馈赠一二,久而久之,馈赠成了规矩,甚至有了固定数额。为了这笔馈赠能够让同乡的官员利益均沾,同乡京官便成立了“印结局”,由进士出身的京官主持,凡需要印结的,都直接去印结局纳了“印结银”后取印结即可,而官方也只认可印结局开出的印结。
一名捐官者,要得到印结,得掏不少银子,就拿一名叫李圭的江苏捐官者来说,他是监生出身的一名州同知,得了浙江候补知州的肥差。按照他的日记记述,捐官的费用是1096两,但缴纳的印结银加在一起却高达584.03两,其中大结四张:注册99两,验看99两,声识及识认两项是99两;还有两张小结:保免本班44.5两,留省44.5两;另外还有1.07两的小费。
这些印结银除了出结官本人抽取十分之一以外,其他全部都归入印结局再公分给同乡官员。尽管平均到每个官员头上每月也就只有数两到十余两不等,但对那些初入京门、无权无势的小京官来说,可谓大旱之望云霓。
据前文的穷京官李锡彬说,“印结费一项,作一月伙食费足矣”,这是真正的救命钱。而另外一名叫姚学塽的官员不受印结银,那很抱歉,就只能委屈他住在破庙里吃糠咽菜当清官了。
只靠印结银一项维持京官的体面生活,仍然不够。何刚德在这一年,还有一项收入,虽然不多,“每年所入不过百金,但不无小补”。这就是来京地方官的馈赠。
按照何刚德的说法,“外官馈送京官,夏则有冰敬,冬则有炭敬,出京则有别敬。同年同乡于别敬之外,则有团拜项,谓每岁同年同乡有一次团拜也。”所谓“冰敬”,就相当于消暑费,“炭敬”则可以认为是取暖费。
当年曾国藩初做京官,无钱过年时,就盼望年底能有一笔外官的炭敬以解孔亟,甚至钱还没到先把话散出去,但最后还是空等一场,只得借钱过年。到了何刚德的时代,送炭敬则很有些看人下菜碟儿的味道,“渐重官阶而轻交情”,专重权贵,致送炭敬,单子上倒是儒雅得很,从来不言数目,而是套用诗词章句,40两叫“四十贤人”,300两则曰“毛诗一部”,甚至还有“千佛名经”。
至于别敬,倒是“同乡同年,及服官省分之京官,多有遍送”,虽然其数不过10两上下,也聊胜于无。但何刚德到京后,因为京官日渐加多,外官所费已然不赀,所以最后甚至降到6两。但是杂七杂八凑起来,也能有一二百两。
至于像李慈铭这样已经享有文名的官员,所得更多,光绪三年,他得到的馈赠高达316两,足够让他再多给小妾添几件首饰衣裳再多下几次馆子。
如果仔细分析这些额外收入,会发现无论印结银还是外官的馈赠,都不能简单地归入“贿赂”一栏,它已经成为一种规则。你可以称之为陋规,或者按时下的称呼称为“潜规则”或“灰色收入”。这些“灰色收入”是成体系的,在大清朝存在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财政体系,维持着官员们体面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