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介绍一下赵高其人了。赵高,姓赵,和赵国王室同为一宗,只是出了十服以上,早已疏远。赵高的父亲,因罪被处以宫刑。赵高的母亲,则被收为官家奴婢,成为供人泄欲的工具。赵高和其兄弟数人,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先后出生。因此,赵高虽然姓赵,但和赵氏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赵高和韦小宝一样,其母迎来送往,生父不知何人。赵高和韦小宝又有不同,韦小宝是假太监,赵高则是真太监。他和他兄弟数人,自小便已被净身。
尽管出身如此卑贱,命运如此不公,赵高却依然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成人之后的赵高,身高体大,勇力绝伦,得到嬴政赏识,任命为中车府令,主掌乘舆路车。赵高善解上意,精明能干,甚得嬴政欢心,不久再被特许兼行符玺令事,掌管玉玺诏书。嬴政知赵高精通狱法,又命他教习少子胡亥,出任胡亥的私人教师。
就在赵高的人生一帆风顺之时,却忽然犯下大罪(其罪今日已无从查考),嬴政大怒,令蒙毅依法收治。嬴政亲口交待下来,蒙毅自然不敢枉法,判赵高其罪当死,削除宦籍。判决已下,嬴政却又突然想起赵高的好来,念其敏于行事,特意赦免,复其官爵。
嬴政出尔反尔,对赵高始弃之,终乱之,让蒙毅大是愤懑,你这不是逗我玩嘛!于是在嬴政面前据理力争,力陈赵高当杀,道,“赵高之罪,依法必死。赵高,佞臣也,焉可久留于陛下左右?“
嬴政和蒙毅兄弟自小为伴,其关系固非普通的君臣关系可比。因此,尽管蒙毅疾言厉色,嬴政却并不以为忤,而是大笑道,“君有所不知,佞臣自有佞臣的好。今朝堂上下,衮衮诸公,每每面折廷争,莫不求吾之必听,以顺适彼意。倘再无一二佞臣留在左右,于吾少有顺从,吾虽贵为天子,复有何乐哉?况赵高颇具才干,人才难得,恕之可以。”
嬴政的话,半玩笑半认真。蒙毅正色答道,“宦官无才方是德。赵高常侍陛下左右,其人越有才,其祸越堪忧。望陛下深思。”
嬴政笑道,“除恶何必务尽?譬如人得脚气,时挠之,不亦快哉。君不必多虑,有吾在,赵高何能为奸?”
蒙毅大急,高声道,“国法不可坏,赵高必杀。”
嬴政也急了,道,“君欲杀赵高,待我百年之后。”
嬴政话说到这份上,蒙毅也不敢再多言语。赵高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也从此和蒙氏结下深仇大恨。现在他还有嬴政保着,蒙毅奈何不了他,一旦嬴政百年之后,他岂不是必死无疑?赵高又恨又怕,虽有心报复,却又无奈嬴政对蒙氏信任有加,害得他不但不敢进蒙氏的谗言,反而还要时常违心地在嬴政面前说蒙氏的好话。
话说回来,如果赵高死在嬴政前面,有嬴政震慑着,赵高说不定也是个好宦官,也只能作一个好宦官,不至于酿成日后毁灭帝国的大乱。
然而,生活没有假设。如果可以假设,生活又将是如何的模样?达里奥有诗道,
我曾是一名士兵,
睡在克莉奥佩特拉女王的床上……
唐人皇甫湜嫌这样还不够美气,乃作《出世篇》,云:
生当为大丈夫,断羁罗,出泥涂……骑龙披青云,泛览游八区……上括天之门,直指帝所居……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当御者几人?百千为番……与天地相终始,浩漫为欢娱。下顾人间,溷粪蝇蛆。
古今痴想,以此为最:)
言归正传,赵高见嬴政大限已到,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一点也没说错,对于嬴政的身后安排,赵高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急于知晓。事关他的生死,他如何能够不急?如果公子扶苏被立为太子,继承皇位,蒙氏必获重用,蒙氏获重用,则他赵高必死。如果他的学生胡亥被立为太子,以胡亥对他的信赖和倚重,则他不但性命无虞,荣华富贵也将百倍于今。
赵高披衣出望,天犹未亮。夜漫漫以悠悠兮,何此夕之恒长?他的命运,是大喜还是大悲,全在于嬴政的后事安排。可是,嬴政对他的后事一直秘而不宣,赵高也别无办法,只能借用说书人的口头禅聊以解嘲:欲知后事如何,下回自有分解。
且说巡游的千军万马,一时在沙丘徘徊不前。随从们不免生疑,走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停下?他们久离家乡,恨不能马上回到咸阳,尽管沙丘也算山清水秀,然而,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他们的疑问,无人予以解答。互相打听,都说是上头的意思。多上的上头?答者以手指天。这么上的上头!于是再无声响。
沙丘古行宫,年久失修,荒凉寥落。杂草绵延,园林凄凄。环绕行宫的小河犹在,曲折呜咽,一如往昔。而在这破败的宁静之中,总仿佛埋伏着什么,让人莫名的恐慌。
嬴政自从到了沙丘,就再没离开过病榻。英雄也怕病来磨,不过短短数日,嬴政已是急剧地消瘦,昏睡远比清醒多。当他再次从噩梦中醒来,举目四望,满面惊恐,问宦者道,“这是什么地方?”
宦者恭敬答道,“回陛下,是沙丘行宫。”
嬴政哦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这里曾是赵武灵王的行宫。想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世英雄,最后却被自己的大臣们困在这个行宫之内,足足困了三个月,直到活活饿死。而现在,他也被困在这个行宫,说不定,他所躺的屋子,也正是当年赵武灵王死去的屋子。一念至此,嬴政泪流满面,喟然叹道,“莫非天意?”
嬴政不得不承认,他怕是挺不过这一关了。纵然贵为天子,终究难逃一死。他平卧在五十平米的大床之上,陷入永世不可沉没的孤独。他这一生,从邯郸到咸阳,从弃儿到帝王,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然而,他最终无力跨越人神之间的界限。燕燕于飞的少女,在岁月中脱水变质,凋残老去。美丽的事物如此,伟大的事物同样如此。他帝王的尊贵,也将最终消解为尘埃的卑微。
嬴政知道,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赶紧交待后事。于是唤来赵高,吩咐拟写诏书,赐给正在上郡监军的扶苏,道,“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听着嬴政的口述,赵高的心涌起一阵恐怖的凉。与丧就是主丧,嬴政既然让扶苏主丧,不问可知,扶苏就是他钦定的接班人,也就是未来的二世皇帝。这封短短的诏书,定下了嬴政的后事,也断送了赵高存活的希望。
赵高一边机械地记录着嬴政的言语,一边因为恐惧而潸然泪下。诏书写罢,嬴政又亲自过目确认了一遍。赵高也是秦国著名的书法家,可这次诏书上的书法,却筋骨松软、有气无力。嬴政见字体有异,还以为赵高过度悲伤,所以才大失水准,因此也未多想。嬴政再命赵高盖上玉玺,将诏书封存。
赵高瑟瑟发抖,麻木地完成着嬴政的要求。如果此时便将诏书发出,那他赵高就彻底死定了。幸好,嬴政补了一句,“诏书暂存。”嬴政说完,又自言自语道,“不知蒙毅可到了雍城?”
嬴政还是没死心,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蒙毅身上,他宁愿天真地相信,一旦蒙毅抵达雍城,祭过故土山川,那他就可以逃过此劫。提前写好赐给扶苏的诏书,只是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后备方案而已。
嬴政见诏书准备妥当,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倒头沉沉睡去。而在梦中,他双眉紧皱,面容扭曲,似乎比醒着的时候更为痛苦。
赵高见嬴政入睡,正准备离去,嬴政却又忽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赵高。赵高魂飞魄散,勉强回头,见嬴政双目圆睁,嘴唇颤动着,在嘟哝着什么。赵高弯下腰,将耳朵凑到嬴政的嘴边,只听到嬴政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说道:“召丞相,发诏书。”
赵高也不明白,在嬴政这一打盹的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嬴政突然改变主意,决定立即将诏书发出。
嬴政的这个口谕,对赵高有百害而无一利。赵高决定赌上一把,他就赌嬴政是在回光返照,支撑不了许久。赵高于是假装不懂嬴政的话语,摆出一脸困惑,道,“陛下在说什么?微臣听不清楚。”
嬴政大急,想再重复一遍,却有心无力,吐出的只是粗重的喘气。赵高心中大喜,表面上却显得比嬴政更加着急,不停地催问道,“陛下有何口谕?”
嬴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臂,将手指望门外虚虚一指,手指定在空中,停顿片刻,慢慢垂下,双眼缓缓闭上,然后再无动静。
嬴政,空前绝后的帝王,中国两千余年皇权社会的始皇帝,就此永远停止了呼吸,时年五十。在他身后,有人赞颂他,更多的人诋毁他,然而,尽管这些评论者的言辞各异,但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自觉地使用了最高比较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