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漫说

2019-11-17 20:26:44

作者:古耕
  
  人们在文学作品中谈仙说道,议论鬼神,其实只是在用文学浪漫主义的手法来对人世间的事物做出一个解说,这解说所依据的原则,就是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核心精神。
  
  冬日的黎明,蓦然醒来,躺在被窝儿里,望着窗外欲明还暗即将要退去的夜色,想起了《西游记》。
  
  为什么是师徒四人去取经呢?而不是五人六人或三人两人呢?当然,也许吴承恩并不想他们师徒四人正好凑成一桌麻将,在艰苦的取经路上也能抽闲摸上两把,娱乐娱乐。
  
  吴承恩关于《西游记》的创作,不是他个人一时的杜撰,而是他对久已流传的话本、评书的一种整理。也就是说,《西游记》是我们这个民族集体的长期创作的结果,其中蕴涵了深沉厚重的民族文化精神,吴承恩对这一关于我们民族文化精神的玄说,做了一个忠实而又完美的总结。
  
  谈到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内容,就应该从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说起,因为那是我们民族思想文化体系成型的肇端。百家争鸣,其实只有儒、道、墨、法并称显学,中国人千百年来一而贯之的主流思想发展轨迹也基本上是这四家,只是后来佛学东渐,又颇能迎合中国人的口味,才又产生了一种以调和众口为能事的释家学派。
  
  《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的形象,是我们中国人民族文化精神的结晶,唐僧为儒、孙猴是法、八戒似道、沙僧类墨。他们以追求佛法慈悲、普度众生为信仰,以自赎其身修成正果并兼善天下为使命,同心协力走出了一条寓世理于神怪的取经道路。
  
  儒以天下为己任,欲以仁德治天下。儒学推崇一种坚贞正大的人品,所谓势穷乃见节义,君子做事成仁取义,“知其不可而为之”,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信念去做人做事,虽历尽磨难也毫无怨言,只号曰:“天刑之,安可免!”这与《西游记》中唐僧必然要去西天求取真经的宿命,何其类同啊。
  
  唐僧以“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向佛求法,矢志不渝。他慈悲为怀,抱定普度众生的信念踏上了西天取经的道路,毫不在意个人的功名荣辱和任何物质利益的得失。他品行正直,明里暗里人前人后都是一样的危言危行。唐僧是取经团队中的灵魂,正如儒家学说是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公开的师表一样,如果唐僧死了,西天取经也就没有意义了,那就真的是要散伙了。唐僧所代表的儒学,在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神中,是构成那无法被磨灭的主体思想中分量最重的一部分,越是磨难重重,这思想就越是如指路的明灯一样光芒四射。
  
  唐僧是一个标准的精神领袖,他也有如同儒家迂腐性格一样的不辨人妖的尴尬,每当妖魔打来的时候,他本人就只有束手就擒的本事,充其量也还能大喊一声:“悟空救我!”儒家的仁义道德,面对烧杀淫掠的强盗,也只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因为对于强盗和恶人,你是不能给他讲什么道理、道德的,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战斗,我们需要有勇敢而强大的战士。取经团队中这一勇敢而强大的战士就是孙悟空。
  
  所谓“乱世用重典”,在我们的建国之初,人们十分推崇“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霭”的孙大圣,这其实就是在以法家策略来治理天下的一个表征。
  
  法家是君主一人的忠实臣仆,对于一切有伤君主利益的人和事都施以铁腕,“法、术、势”的权谋只为对付君主的一切臣下和敌人,不意之间也将法家人物自身捎带了进去。其实中国人执政的理念,几乎从来都是以法家学说为依据的,所谓“外儒内法”、“名儒实法”,这正如没有孙行者,西天取经的事业就寸步难行一样。
  
  孙猴子对唐僧一片耿耿忠心,对妖魔及剪径的强盗那是从来都不手软,只除那妖魔是有背景有来历的,或是及时新投了靠山,最终被人收去了事。这一点也反应出中国人儒家仁爱观念亲疏有别的特性、及法家“依法治国”原则的阶级局限性——有关系就好办,没关系就完蛋。《西游记》中凡是最终被打杀了的妖魔鬼怪,都是没有后台没有背景的,而凡是做恶却又最终还能不受惩罚的,也都是神佛及天庭的官僚体制之内的人物,或是因为“吃人有功”而被吸收到了统治阶层内部,而且神圣的西方佛土也是贿赂公行之地,对于我们中国的老百姓来说,妖魔鬼怪与神佛天官之间,在本质上都是相通的,都是要鱼肉百姓的,一部《西游记》,就是一帧中国传统社会的写真图、小民百姓的控诉状。而中国历代政令之繁苛,严刑峻法之冷酷,也真如孙猴子面对妖魔时的一腔杀伐之心和他手中那冰冷生硬的大铁棒。孙猴儿火眼金睛,七十二变,金箍棒力重千钧,降妖除怪,神通广大,扫平寰宇,好生了得,但是也像法家人物受制于权势一样,他的猴儿头上也带了一个要命的铁箍。
  
  中国人的历史上,法律从来都是权势的陪衬,也正像孙猴子再怎么有能耐活蹦乱跳,也不过就是权势手中的一个玩物罢了,无需人对他多费口舌。而中国历代严刑峻法之残酷,酷吏之心如蛇蝎,不能不说是得益于法家,也无怪乎中国人会认为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了,一个无父无母、无血无肉的英雄,在对付一切敌人的时候,其手段才会那么凶狠决绝,且毫无任何关于残杀生灵的道德自我内疚感。
  
  道家学说深奥精妙,一般中国人只知其一难知其二。其实道家理念,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也已几乎到了无处不有的地步了。“若欲取之,必先与之”,时下电视广告中做得颇火的“舍得”酒广告便是一例。
  
  道家说是无为,其实他哪里会无为啊,他只是要高明地做到让别人看着是无为罢了,他追求一种状态,同时还要表现出另一种状态。其实道家只追求一种在战略上处于必胜态势时,对于事物的发展能够进行掌控的状态,所以《老子》一书才成为了后世兵家学说的一个重要思想来源。《老子》在精心的老谋深算中,还要表现出一种身如槁木而心若死灰的近乎颓废的状态,颇有“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情怀,也难怪他叫“老子”了。
  
  《庄子》所阐述的逍遥游,也只是在追求自我身心的安逸和舒适。所谓“为善无进名,为恶无进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道家有着独特的以自我为中心和出发点的道德观念,不同于做为官方主流道德观念的儒家思想。道家思想还与近代西方人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道家的出世哲学,却并不是要人真的脱离人类社会,而是要在人类社会中最热闹的地方,找一个相对僻静处,安稳舒适自在逍遥地待在那里,做一个有见识有能力却又不作为的旁观者。有明一代,武当山道教文化的繁盛,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道士们云居仙山,超然物外,什么社会生产都不从事,但却和皇帝老朱家打得火热,在超迈潇洒的人生状态中也没少吃香的喝辣的。
  
  猪八戒正应了这道家为人处世的信条,他天生愚笨,嗜欲多多,意志不坚,私心还重,却又憨态可掬,笑料频频,一身的缺点倒反衬出他的天然率真,真是《庄子》中所谓“人之小人天之君子”了。他善于“全生远害”,一见打不过妖魔,掉头就跑,别人在酣战,他竟能拱进草窠儿里去酣睡。叫他八戒,名义上是要他断欲,可他哪里断得了啊,他最善于在艰苦的取经道路上随时满足自己的欲求。他胸无大志、追求不高。他偷攒小金库,动辄便欲散伙,好回他的高老庄去隐居。他天生的善于博得领导的喜欢,在领导面前他显得无知、憨厚、殷勤、听话、诚恳、善解人意,他还善于在领导面前给积极分子垫砖,一旦有错,领导就会说:“这全怪他呆,实心眼儿,老实,不像有些人,虽然能干,但花花肠子太多,你们都休要耍弄他!”于是乎,他的错误也让大家觉得是颇为可爱。在一个单位中,猪八戒这样的人确实是很吃得开的,他左右逢源,上上下下一团和气,干活不多,得利不少,口碑还不差。用现在的流行话来说,猪八戒是“智商不及格,情商九十九”。也难怪某年有好事者以《西游记》中的四个男主角为对象,对上海年轻白领女性做了一次选择恋爱男友的调查,结果是猪八戒胜出,独占鳌头为娇客,若问为什么,答曰:“猪八戒呀,他乖巧、体贴,富有生活情调。”你看,这猪悟能他到底是真呆还是假呆啊?说不来。
  
  让可爱的上海年轻白领女性们最不待见的就是沙和尚了,整天只管挑担子的老沙,在女菩萨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一根木头。其实,沙僧虽戏份不多,但关键处却也不乏传神妙语。当唐僧被妖魔弄风摄去,沙僧道:“是个灯草做的,想被一风吹去也。”在劝八戒助孙行者降妖一处,沙僧道:“二哥虽本事不济,却也放屁添风,好歹助些声势。”这些话语,其实也可以引申为是对儒家及道家的善意的批评。
  
  墨家学派干板倔强,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以“治水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王为榜样,心怀“兼爱、非攻”的抱负,大力推崇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精神品质,热爱劳动,拒绝享乐,勇于战斗,百折不回,真是有一腔浩然英雄气充塞于天地之间,这同沙和尚的形象不谋而合如出一辙。
  
  取经路上,猪八戒三心二意,孙悟空也不免发发牢骚,打两下退堂鼓出气,沙和尚却从来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像头牲口一样挑着行礼担一路走到西天也毫无怨言怨心,他同唐僧一样一心向佛,始终坚定不移。他言语不多,只是实干苦干,你们说,我们要是做事业,在自己的阵营里,能少得了像沙僧这样忠诚可靠又能独当一面的战友吗?缺少了沙僧,西天取经的事业同样难以完成,最起码那出力不见功的挑担子的活儿,就会成为一个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同时,沙僧的低调,也正应和了历来学者们所公认的后世墨学的式微。然而墨学并未中绝,而是化入了民间,其思想理念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们的中华民族,墨学就像沙和尚,无限忠诚地护佑着我们民族的发展,人们往往在力行墨家信条的时候而不自觉。天下大乱时,民间各类会道组织的风行,就是后世墨者在为我们民族的自强而抗争,如中国近代史中那悲歌一曲如狂飙自天而落的义和团。天下太平时,如我们的共和国建国以来,不同时期所涌现出来的各类英雄和劳模,他们其实就是当代墨学的实践者,大禹治水的精神,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墨学思想培养出了我们民族中无数吃苦耐劳的人、埋头苦干的人和拼命硬干的人。墨学之所以不再被后人所公开提及,主要是因为墨家学派兼爱、兼利、尚贤、尚同的主张,以及自身严密的组织性和纪律性不能见容于贵族统治集团,因为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墨家信徒无疑都是些太过认真的人,所谓“蹈义向勇、死不旋踵”,单这一点就使贵族统治集团无法消受。所以,《西游记》中忠心耿耿的沙和尚也就沉默寡言了,现实中秉执“兼爱、非攻”信念的墨者,在公开的社会生活中也就销声匿迹了。
  
  《西游记》中取经人自从集结完毕,就从来也没有再分离过,他们一往无前,直到取经事业的成功。其实诸子百家思想之间的争鸣,就是我们这个民族自身文化精神的常态,是我们民族文化整体状态的表现形式,是同一基础上的纷争和辩论,是分歧和争论状态下的统一。道、墨、法等学派名义上皆围绕在儒学的周围,其实他们是以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状态而凝结成的一种共同存在和共同发展,他们一同披荆斩棘,共同开创着我们这个民族前进的道路。一部《西游记》,四个人物与一匹马,那匹马也许就是一个国家机器的象征,天下共尊儒学为师表,道、墨、法为功用,驾驭引领着国家政体冲破世间的一切艰难险阻,不断地开创着我们民族的未来。而今天,我们将有必要对我们民族文化的新的西游之旅,进行新的整合与重塑。
  
  《西游记》中,有一点颇值得一提,就是无论是谁,无论如何地艰难危险,师徒四人中都从来没有面对妖魔屈膝投降的,没有贪生怕死变节的,而是人人都始终具有一种战斗的、革命式的乐观主义精神,我们中华民族灵魂深处的骨气,在这师徒四人的身上熠熠闪光。儒的坚贞、法的刚强、道的圆转、墨的执著都表现出了这种骨气。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神,数千年来历尽磨难而又精魂不灭,我们的祖先遗传给我们的精神财富是如此的博大精深,以至于我们后世学人,一遍遍地想要将这思想讲清楚,而结果只能是发现,我们只不过仍然是在沿着这条思想道路在继续走下去。
  
  (时下国内的一切爱国文人都看到了我们民族文化深层次的弊病,但是人们给指明的改进方法却是迥异的,一种要求完全地更彻底地继续向西方学,一种要求弘扬自己老祖宗的法宝,并认为中国人是最牛的。其实我们的中华文明正是这样在“左右两脚走路”一样的争论中就前进了,学习一切,吸收一切,融汇一切,发展一切,混同一切,最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也是我、我也是你。我们中国人的“西游文化”、“西游精神”其实就是一个“和”字,和同天下,天下为一。无论谁在说什么,都阻挡不住我们中华文明的进步,虽然艰难,但我们却是进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