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执政的声望降到了最低点。即便如此,恪仍一意孤行,“改易宿卫,用其亲近,复敕兵严,欲向青、徐”。这样,恪之统治实际上也走到尽头了。孙氏宗室代表人物孙峻经过精心策划,利用诸葛恪进见孙亮的机会,将其刺杀。恪之子竦、建及外甥张震、常侍朱恩等同时收杀,皆夷三族。其弟融驻兵在外,峻也派人拘捕,融饮药而死,其三子皆伏诛。这样,琅邪诸葛氏江东一系遭致覆灭性打击。
------作者:王永平,原题:《论诸葛恪》
在孙吴中后期的军政舞台上,诸葛恪是一位关键性的人物,他的荣辱成败不仅关系其个人或家族之兴亡,而且影响着孙吴的盛衰。不过,对诸葛恪历来评价分歧颇大,誉之者将他与乃叔诸葛亮相提并论,抑之者则贬斥为乱臣贼子。但无论誉之、毁之,有关评论多集中在孙权、孙亮父子更替之际的北伐活动上,而对其一生军政活动的发展过程及其他方面则缺乏足够的关注,从而对他的相关评论难免带有片面性。有鉴于此,本文对诸葛恪进行比较全面的研究,从一个侧面论述孙吴中后期的变化及其走向。
一、“少有才名”:诸葛恪辩论戏弄之事及其所显现的门风问题
诸葛恪(203—253年)字元逊,琅邪阳都人,其父诸葛瑾东汉末年避祸至江东,瑾为后来成为蜀汉丞相的诸葛亮之兄。瑾长期充任孙权的长史等军政参谋职务,为人谨慎,从政稳健,深得孙权敬重,是孙吴侨寓之士的杰出代表。《三国志》卷五二《吴书·诸葛瑾传》载瑾与“(孙)权谈说谏喻,未尝切愕,微见风彩,粗陈指归,如有未合,则舍而及他,徐复托事造端,以物类相求,于是权意往往而释。吴郡太守朱治,权举将也,权曾有以望之,而素加敬,难自诘让,忿忿不解。瑾揣知其故,而不敢显陈,乃乞以意私自问,遂于权前为书,泛论物理,因以己心遥往忖度之。毕,以呈权,权喜,笑曰:‘孤意解矣。颜氏之德,使人加亲,岂谓此邪?’”又称“瑾为人有容貌思度,于时服其弘雅。权亦重之,大事咨访。”陈寿在《三国志》卷五二传末“评曰”中也称赞“诸葛瑾、步骘并以德度规检见器当世”,说明瑾是以德望见重于世的人物。正是由于诸葛瑾的努力,确立和巩固了诸葛氏在江东的地位。从当时情况看,在孙吴侨寓家族中,琅邪诸葛氏之门望仅次于彭城张昭家族。
诸葛恪为瑾之长子,肩负家族承传的重任,但瑾对他极不放心,《三国志·诸葛瑾传》载恪“名盛当时,(孙)权深器异之;然瑾常嫌之,谓非保家之子,每以忧戚。”诸葛瑾如此担忧家族的命运,在于诸葛恪的才学、作风与之大异其趣。《三国志》卷六四《吴书·诸葛恪传》载恪“少知名”,注引《江表传》:“恪少有才名,发藻岐嶷,辩论应机,莫与为对。权见而奇之,谓瑾曰:‘蓝田生玉,真不虚也。’”可见恪自少便以才显名,反应快,善言辞,“辩论应机,莫与为对”。孙权之所以“见而奇之”,“深器异之”,正在于此。孙权出自寒门,在文化上受儒家礼法的约束较小,表现出轻脱佚荡的特征,造成了当时盛行的嘲弄戏笑的风尚。在这方面,诸葛恪是孙吴朝臣中表现最为突出的,很得孙权赏识。关于孙权、诸葛恪之间的嘲弄之事甚多,涉及各个方面,请略述之如下。
其一,关于家庭伦理方面的。《三国志·诸葛恪传》:
恪父瑾面长私驴,孙权大会群臣,使人牵一驴入,长检其面,题曰“诸葛子瑜。”恪跪曰:“乞请笔益两字。”因听与笔。恪续其下曰“之驴。”举座欢笑,乃以驴赐恪。他日复见,权问恪曰:“卿父与叔父孰贤?”对曰:“臣父为优。”权问其故,对曰:“臣父知所事,叔父不知,以是为优。”权又大噱。
又,《太平广记》卷一七三《俊辩一》引刘氏《小说》:
孙权尝问恪:“君何如丞相(诸葛亮)?”恪曰:“臣胜之。”权曰:“丞相受遗辅政,国富刑清,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表,无以远过,且为君叔,何宜言胜之邪?”恪对曰:“实如陛下明诏,但至于仕于污君,甘于伪主,暗于天命,则不如从容清泰之朝,赞扬天下之君也。”权复问恪:“君何如步骘?”恪答曰:“臣不如之。”又问“何如朱然?”亦曰“不如之。”又问“何如陆逊?”亦曰“不如之。”权曰:“君不如此三人,而言胜叔者何?”恪曰:“不敢欺陛下,小国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是以胜也。”
孙权以诸葛瑾、诸葛亮之相貌、才能、德行等作为谈笑话题,而恪非但不生气,反而别为之解,目的是让孙权“大噱”、“举座欢笑”。诸葛恪本人也常以别人父讳开玩笑。《太平御览》卷八三○引《诸葛恪别传》:“昔元逊对南阳韩文晃误呼其父字,晃难之曰:‘何人子前呼人父字,是礼乎?’诸葛笑答曰:‘向天穿针而不见天,何者?不轻天,意有所在耳。’即罚晃酒一杯。”恪花言巧语如此。儒家礼法对父祖家讳等有严格规定,诸葛恪在这方面与孙权唱和,可见他们的礼法观念比较淡薄。
其二,对孙吴儒学士人代表张昭的嘲弄。张昭是孙吴时期最重要的儒学士大夫,对孙吴早期立国和发展有重大影响,为人严正,不苟言笑,是一位典型的礼法之士,他常对孙权的轻脱之举如酗酒、射猎等提出尖锐的批评,于是孙权、诸葛恪一再设计嘲弄他。《三国志·诸葛恪传》载:“(孙权)命恪行酒,至张昭前,昭先有酒色,不肯饮,曰:‘此非养老之礼也。’权曰:‘卿其能令张公辞屈,乃当饮之耳。’恪难昭曰:‘昔师尚父九十,秉麾仗钺,犹未告老也。今军旅之事,将军在后,酒食之事,将军在先,何谓不养老也?’昭卒无辞,遂为尽爵。”注引《江表传》又载:“尝有白头鸟集于殿前,权曰:‘此何鸟也?’恪曰:‘白头翁也。’张昭自以坐中最老,疑恪以鸟戏之,因曰:‘恪欺陛下,未尝闻鸟名白头翁者,试使恪复求白头母。’恪曰:‘鸟名鹦母,未必有对,试使辅吴复求鹦父。’昭不能答,坐中皆欢笑。”诸葛恪之所以一再戏弄张昭,主要目的是为了冲击礼法,嘲弄神圣。
其三,在外交活动中与蜀国使节以言辞相竞。吴、蜀联盟,不断有使节往来。在接待蜀使过程中,诸葛恪常受命嘲难对方。《三国志·诸葛恪传》注引《恪别传》:“权尝飨蜀使费祎,先逆群臣曰:‘使至,伏食勿起。’祎至,权为辍食,而群下不起,祎啁之曰:‘凤凰来翔,骐驎吐哺,驴骡无知,伏食如故。’恪答曰:‘爰植梧桐,以待凤凰,有何燕雀,自称来翔?何不弹射,使还故乡!’祎停食饼,索笔作麦赋,恪亦请笔作磨赋,咸称善焉。”《三国志》卷五三《吴书·薛综传》注引《江表传》:“费祎聘于吴,陛见,公卿侍臣皆在坐。酒酣,祎与诸葛恪相对嘲难,言及吴、蜀。祎问曰:‘蜀字云何?’恪曰:‘有水者浊,无水者蜀,横目苟身,虫入其腹。’祎复问:‘吴字云何?’恪曰:‘无口者天,有口者吴,下临沧海,天子帝都。’”又,《三国志》恪本传,“后蜀使至,群臣并会,权谓使曰:‘此诸葛恪雅好骑乘,还告丞相,为致好马。’恪因下谢,权曰:‘马未至而谢何也?’恪对曰:‘夫蜀者陛下之外厩,今有恩诏,马必至也,安敢不谢?’恪之才捷,皆此类也。”恪以此开释孙权对自己家族的疑虑,同时羞辱蜀使。
其四,插浑打科、恶作剧式的戏笑。《三国志》恪本传注引《恪别传》载:“恪尝献权马,先媰其耳。范慎时在座,嘲恪曰:‘马虽大畜,禀气于天,今残其耳,岂不伤仁?’恪答曰:‘母之于女,恩爱至矣,穿耳附珠,何伤于仁?’太子尝嘲恪:‘诸葛元逊可食马矢。’恪曰:‘愿太子食鸡卵。’权曰:‘人令卿食马矢,卿使人食鸡卵,何也?’恪曰:‘所出同耳。’权大笑。”《世说新语·排调》:“诸葛瑾为豫州,遣别驾到台,语云:‘小儿知谈,卿可与语。’连往诣恪,恪不与相见。后于张辅吴坐中相遇,别驾唤恪:‘咄咄郎君。’恪因嘲之曰:‘豫州乱矣,何咄咄之有?’答曰:‘君明臣贤,未闻其乱。’恪曰:‘昔唐尧在上,四凶在下。’答曰:‘非惟四凶,亦有丹朱。’于是一座大笑。”
不仅诸葛恪如此,其弟诸葛融在日常生活中也有类似的表现。《三国志·诸葛瑾传附子融传》载融袭瑾之爵位,并领兵驻,他与将士十分融洽:“疆外无事,秋冬则射猎讲武,春夏则延宾高会,休吏假卒,或不远千里而造焉。每会辄历问宾客,各言其能,乃合榻促席,量敌选对,或博弈,或有樗蒱,投壶弓弹,部别类分,于是甘果继进,清酒徐行,融周流观览,终日不倦。融父兄质素,虽在军旅,身无采饰,而融锦罽文绣,独为奢绮。”由此可见融之日常生活相当自由、少节制。关于融之文化倾向,本传注引《吴书》又载:“融字叔长,生于宠贵,少而骄乐,学为章句,博而不精,性宽容,多技艺,数以巾褐奉朝请,后拜骑都尉。”融之轻脱与其兄不同,他虽不长于口辩才捷,但他表现在“多技艺”(各种游戏)和“骄乐”、“奢绮”上。
正史和小说等材料对诸葛恪、诸葛融兄弟的这方面记载如此集中,说明他们为人处世的态度和行为确实有这方面的表现。不过,以往人们对这些材料并未引起重视,即便说起,也仅以趣闻轶事视之,少有人予以学术上的关注和剖析。特别在偏狭的礼法之士看来,他们更以不经之论加以鄙视、斥责。卢弼《三国志集解》卷六四《诸葛恪传》引“或曰”论此云:“凡此诸事,皆口给御人,或抵辱大臣,或启衅邻好,甚至君臣相嘲、父子为笑,人道无复可论矣,何足以辱简牍哉!史家无识可笑。”这代表了绝多数正统儒士的看法。卢弼于此下案云:“史家美恶兼书,以昭劝惩,‘或说’失之。”卢弼虽以为史家可以记载这类事情,但对事情本身也并不赞赏,目的在于“劝惩”。这都是站在卫道的立场上说话的。
其实,从文化史或社会史的视角看待这些材料,不仅可以获得新的认识,而且有助于分析琅邪诸葛氏家族的阶级出身及其门第。关于琅邪诸葛氏家族的门第,人们一般多以高门世族视之,《三国志》卷五二《吴书·诸葛瑾传》注引《吴书》:“初,瑾为大将军,而弟亮为蜀丞相,二子恪、融皆典戎马,督领将帅,族弟诞又显名于魏,一门三方为冠盖,天下荣之。”《太平御览》卷四七○引《晋中兴书》曰:“诸葛氏之先,出自葛国,……三国之兴,蜀有丞相亮,吴有大将军瑾,魏有司空诞,名并盖海内,为天下盛族。”这是魏晋以降的看法。琅邪诸葛氏最早可追溯到西汉诸葛丰,《三国志》卷三五《蜀书·诸葛亮传》载亮“汉司隶校尉诸葛丰后也。父珪,字君贡,汉末为太山郡丞。亮早孤,以父玄为袁术所署豫章太守,玄将亮及亮弟均之官。”查《汉书》卷七七《诸葛丰传》,丰字少季,琅邪人,“以明经为郡文学,名特立刚直”,为贡禹所荐,任侍御史,元帝擢为司隶校尉,“刺史无所避”,是一位忠直施法的人物,终因此导致“在位者多言其短”,被免为庶人。汉代文化是“王霸杂用”,儒学之士也重视吏能,诸葛丰以“明经为郡文学”,说明他具有儒学修养,但在实践中,他则表现出重法术的特征。因此,陈寅恪先生将诸葛氏家族文化的传统归之法家:“诸葛亮为诸葛丰的后代,是世家相传的法家”,而非儒学世家。方诗铭先生《三国人物散论》“诸葛亮家世”条指出,根据琅邪诸葛氏的谱系,自西汉诸葛丰之后,直到诸葛亮、诸葛瑾兄弟,其间已经过两百余年,“应该说,他们的关系极为疏远,而且是否可信也正是一个疑问。至于其父诸葛珪所任不过是太山郡丞,据《汉书·百官公卿表》,仅是一名六百石的小官,从父诸葛玄得为豫章太守,更是在战乱年代为袁术或刘表这类割据者所任命,他们都不是当时的显赫人物。”因此,他以为琅邪诸葛氏并非世代仕宦的“世族”、“大族”一类,而应该属于“单家”,诸葛瑾、诸葛亮兄弟“并有盛名”,主要是由于他们有才能,并正逢汉末三国社会急剧变化的时代机缘。根据陈、方二先生所论,琅邪诸葛氏家族出身于非儒家之寒门,从而纠正了《晋中兴书》所谓诸葛丰“子孙代居二千石”的记载,是很有见地。 1 2 3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