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禹星洲曾是孤军4000多人中的一员。如今他是存世数十人中的一位。
1961年,在各方压力下,台湾当局下令撤回在缅甸盘踞的军队。撤退令下达后,只有李文焕的3军和段希文的5军留了下来。3军官兵多为离缅甸咫尺之遥的云南镇康县人,不愿意远离故土去台湾。5军军长段希文则据称收到了台湾密令,让部队留守边区。两支缺乏依靠的部队最后飘零到泰国北部,成为孤军。
大陆、台湾、泰国,很长时间没有一方愿意接纳他们。1961年,泰北孤军没有进一步获得台湾的接济,只能自谋出路。依仗手中的枪,3军和5军先后为过往泰缅边境的马帮押镖,并在地盘内设立关卡,收取过往商旅保护费。这些成了军队及眷属生存的重要来源。
禹星洲当年在3军担任中校团长,多次参加押镖,遭遇战斗达100多次。
从屋子抽屉里拿出一张描述鸦片的光盘,禹星洲的思绪回到了上世纪60年代的一天。
他随押镖部队200多人,护送拥有数百匹马的马帮。载货马匹和商人走在中间,士兵则分散在四周随行。商人们从泰北清迈买了布,准备运送到缅甸的大邦弄,夜幕降临时,人马行进到泰缅边境的山谷中,四周是金三角的密林。
枪声突然响起。远处蹿出阵阵火光。对方是一支缅北摆夷军(缅甸北部摆夷族建立的军事力量)。禹星洲和押送的士兵立即趴下。漆黑中无法判断方位,唯一可以借助的是对方射击的火光。禹星洲拿起小卡宾枪还击。他带了近200发子弹,重达10斤。为了节省弹药,他只打出了几发,还击是为了拖延时间。
这时,马帮已经在部队另一组士兵的掩护下,绕道安全转移了。接到马帮安全的电报后,禹星洲等负责断后的部队人员便撤出了战斗。
战斗持续了约10分钟。有时候这样的防御战要持续一个多小时,而且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少数情况下,马帮运送的货物会被拦截者抢去。有时候,禹星洲会目睹战友中弹死去,“他们被就地掩埋。负伤的战士则被带到就近部队驻点的医院去。有时候一趟行程要遭遇好几次战斗。”
一支押镖的部队拥有完整的武器系统。一般几百人的部队,会配备有10挺机枪,每挺12公斤重,如果任务重大,其中可能包含一两挺重机枪。沿线各村庄分布着他们的眼线,根据情报会转换路线或连夜赶路。“白天和晚上都有可能遇到埋伏,晚上更危险。如果预先得知可能有埋伏的话,押镖部队走夜路用的手电筒要熄灭。”禹星洲回忆。
凶险指向他们押送的“特货”———鸦片。押送鸦片的路径,是从缅北进入泰国或者老挝。一般一个运送鸦片的商队拥有骡子二三十匹,每个骡子驮着16包鸦片,每边8包。大谷地村另一位、1944年出生的李金林也参加过押镖。他押送过宝石,从缅甸到泰国清迈,再到曼谷,部队的抽成为20%。有时部队所收的护运费可达货物价值的一半。
在地盘上设立关卡收保护费,是泰北孤军生存的另一大经济来源。
现居泰北美斯乐的倪思品,是云南腾冲倪家铺人,曾任第5军第3团团长。倪思品当年参加了部队收保护费的行动。那是1967年,他在5军第1师第1团担任排长。部队在一条山路上设了一个关卡,驻扎了500多人,5军第1师师部就设在山顶。倪思品拿着小卡宾枪,对过往的马帮盘查,他们大多是缅甸商人。“保护费”即按商品种类收税,“一般都是对方报多少,我们眼睛看一下就行。商人交税后,我们发放凭证,以免后面的关卡重复征税。对鸦片是一公斤征收两块钱。过了关卡我们就不管了,安全自负。”
一次,一个100多人的马帮路过,虽然带着枪,仍然乖乖上缴保护费。因为在关卡上方的山腰上,就有5军的堡垒,里面架着随时可以射击的机关枪,没有人敢轻视重兵的威力。
除了押镖和收保护费,泰北孤军也自己做生意,包括贩卖鸦片。其中3军将军需处改成了公司,经营宝石、茶叶和鸦片生意。
1967年,5军军长段希文对一位英国记者说:“我们是出于不得已才不顾法律的……要打仗就必须有军队,军队要有枪,需要钱。在这个山区里,唯一的钱就是鸦片。”(注)
家园
1961年,段希文带5军入驻泰国清莱省美斯乐地区。美斯乐开始从原始山林向现代市镇转变。
如今的美斯乐已成为一处国际知名的金三角山区观光区。新式的房屋依山而建,各式旅馆和餐厅分布在一条贯穿山区的马路两边。远处的绿色梯田有着动人的曲线,更远处是茂盛的原始森林,有些地方还埋着废弃了的手榴弹。每天清晨,在充满雾霭的山谷中,长着茶树的田野若隐若现。
但当年5军第一次进驻美斯乐时,面对的是野兽出没的莽莽丛林。他们用茅草盖房,用煤油点灯,后来到清莱买了10千瓦的柴油发电机,美斯乐才第一次接触了电灯。
进入美斯乐的第一年,5军等待着台湾的援助。“结果拖了一年多,没有经费了。泰国、台湾都持观望态度。后来两边的命令都没有了。”何大顺说。毫无准备的5军陷入了困苦之中,严重时甚至“日食一餐,衣不蔽体”。最终他们意识到要自救,开始在山林中种植玉米和稻子。水源位于13公里外的边境线上,需要管道输送。而买粮食,需要从22公里外山脚下的米站背上山。
美斯乐刚发展的时候,发生过外国游客遭抢被杀的事。军队抓到抢劫者直接枪毙,“那时候强奸、盗窃都要枪毙,有盗窃就派兵追。因此美斯乐一带虽然人员流动复杂,但治安不错。”倪思品说。
远离家乡的生活单调而漫长。倪思品回忆,那时候,他家人在缅甸,马帮送一封信到缅甸要一个月。闲着的士兵爱唱台湾流行歌曲,许多人到附近的租书店租看金庸和梁羽生的小说。
与美斯乐相对应,3军地盘上最大的华人村是清迈大谷地。大谷地与当年3军军部唐窝毗邻。该村目前居住着约1.5万人,80%的人口来自缅甸,约3/4的人口没有泰国国籍。
大谷地是一块开阔的山前平地,背倚着泰北群山,于1972年建村。7年后,现年55岁的村民莫宝强从动乱的缅北逃到了大谷地。他发现,当时大谷地周围都是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山前是一片目前已经绝迹的沼泽地。
莫宝强在长满柚木树和金鸡树的森林边上住下来,在靠近住所的地方砍伐了一片树林,从此有了自己的地。他种下玉米、稻谷等作物,养大了7个女儿和1个儿子。
莫宝强刚来的时候,这里只有200多户人家,现在这个数字增加到2000多户。泰国的军人每年上门来清查一次户口,莫宝强取领了难民证。
直到1981年,帮助泰国最终打败泰共后,泰北孤军和无国籍百姓的难民生活才渐渐有了转机。从这一年起至1984年,泰北孤军逐步向泰国政府交出武器,战士全部退役成为纯粹的农民。他们通过种植稻谷、玉米和果树等谋生,但没有了任何补助。
大谷地村居住着在世孤军中最年长者、97岁的尹可舟。祖籍云南腾冲的尹可舟是当年3军的上校总教官,第1师副师长,如今虽已年迈,走路仍稳健。老人听力不好,只能用笔和纸交流。伏在院子里的一张桌子上,尹可舟用繁体字写道:“1950年逃离,在缅甸山区砍柴烧炭,维持生活。当年年轻,信奉的精神鼓舞着信念:三年装备,两年回国。没想到50年背井离乡,在外面结婚生子,教养子女了。”
1982年,台湾的中华救济总会来到美斯乐,对难民村展开了全面救助工作。军人和许多百姓逐渐获得了泰国国籍,山地经济也有所发展。之前已经开展的旨在改善山区经济的“泰王山地计划”,给泰北山区带来了果苗和茶子,目前茶叶成为美斯乐一个重要经济来源。
20岁的龙小香祖籍云南,自幼生活在美斯乐,高中毕业后帮忙管理家里开的茶叶加工厂。这是美斯乐数十家茶行中的一家,工人十数名,年出产130至140公斤的成品茶叶。虽然茶树种子来自于台湾,但美斯乐近年出口到台湾的茶叶很少,大多数销往泰国本土,少量销往中国云南等地。许多村民在培植茶树时采用杀虫剂,影响了茶叶的质量,也影响了茶叶的出口。
相对于拥有茶叶和旅游业的美斯乐,气候和土壤不适宜种植茶叶的大谷地是个纯粹的农业社会。由于以往森林滥伐造成生态破坏,村中缺水严重,经常停电缺水,没有任何工厂。逾万人的村庄只有1家旅馆和1个卫生所,村民平均年收入为2万泰铢,属于较贫困的村庄。
与美斯乐相比,大谷地的居民流动性更大。这里距泰缅边境只有3公里,每天都有人从边境绕道走路一个多小时偷渡到缅甸。偷渡者背着蔬菜、肉等食品,到缅甸的市场上卖,之后又带着烟酒,回到大谷地的商店卖。
难民
1990年,在踏上泰国土地29年后,禹星洲取得了泰国国籍。此前他的身份是“难民”。
禹星洲所属的泰北孤军当年活动范围仅限于泰北,而“泰北难民”曾是困扰泰国政府的难题,异乡来客的自由流动遭到严格限制。“泰国担心难民问题,去和谈。但说哪里有什么难民?找台湾,台湾提了很多条件,最后没有答应。”82岁的何大顺回忆。他于1953年参军,当年任孤军总部通信营第1排排长兼无线电台台长。
士兵们被泰国政府要求办难民证。即使到邻近的清莱等城市,也要办通行证。起初部队通行证很少,只有负责采购等少数人拥有,如果没有带通行证去城里,可能会被罚款。有一次,禹星洲拿着一个过期3天的通行证去清迈的夜市玩,被罚款500泰铢。他回忆,有时候一些没有通行证的人会被抓到警察局,需要有人担保才能放出来。
难民只能困守山区,不能到城市里打工。而当时申请泰国国籍对许多人来说遥不可及,申请程序很繁琐,出生证明要两三个人,对于流动人口而言很难办到。
如今都已摆脱了难民身份,但绵延不断的乡愁仍然折磨着他们。
“当年踏上泰北土地的时候,许多不懂泰文。他们本来有机会补习泰文,但没有人愿意学。他们当时的想法是早晚要回去大陆。这样造成了泰北华人村第二代人懂泰文的很少。”何大顺说。
信息的闭塞造成了长期对大陆缺乏了解。“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后不久,有些自己吓唬自己,说上了黑名单了,不敢回大陆。”何大顺说。如今,许多年纪较轻的都回云南老家探访过,许多人还到过北京等大城市,对大陆的变化感到惊讶。但许多由于腿脚不便,永远无法踏足大陆了。
而他们的下一代,能够上大学的年轻人毕业后都没有回来。他们去了曼谷、台湾或者国外,泰北的出生地留不住他们的脚步,尽管那里有着旖旎的风光、纯净的空气和怒放的花朵。
尹可舟老伴已经去世,儿女都在台湾,目前一人独居。他每天自己上街买菜做饭,但大谷地的安宁不能抚平他内心的焦虑。他在纸上写道:“老人都死光光,仅我一位尚在,好孤苦呀!!”
激昂信念渐成泡影后,这位孤军一员数十年异乡挣扎求生存,如今晚年对影独怜。
当地的教科书已不再提国共纷争。们的故事正在被淡忘。如果不是被问到,连他们都不愿提及当年的沉重时光。在回顾往事时,倪思品拿出一把吉他,重温了当年军营中弹奏的曲子,脸上呈现出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的复杂。他们都以苦涩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军人生涯。
建国后盘踞在缅甸的孤军如何生存
2019-11-29 15: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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