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文鉴赏说明
这篇课文所写的是《红楼梦》中的著名事件之一,突出表现了贾政与宝玉父子两代的思想冲突,明确展示了男主人公的叛逆性格。
宝玉挨打的起因主要有三个:其一是宝玉会见官僚贾雨村时无精打采,令贾政很不满意。书中多次写到宝玉被迫与这些官僚应酬,因为父亲贾政想让他多历练一些仕途经济上的经验。宝玉对此原极反感,今日更无兴趣,表明了他厌弃传统生活道路的思想倾向。其二是宝玉与琪官的交往激怒了忠顺王爷,给贾政无端招来纠纷。贾府与忠顺府素无交往,显示两家不属于同一集团,本有芥蒂,所以贾政感觉事态严重。琪官又名蒋玉菡,是一位唱戏的优伶,当时属于地位卑贱的一类人。宝玉偏偏喜欢和这样的人交往,并且情趣相投,也是他叛逆性格的重要表现。其三是贾环搬弄是非,污蔑宝玉逼死了金钏儿。宝玉不喜欢读书,却爱和丫鬟们厮混,颇受周围人猜忌。宝玉这样做,是因为他从少女们身上看到了清纯自然的一面,与浊臭蠢笨的男人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宁肯与地位下贱的丫鬟厮混,也不愿见贾雨村那样势利恶俗的官场中人,是其叛逆性格中最突出的表现。贾政对此早有不满,如今听信谗言,才顿起教训之心。
上述三个方面挨打的起因,归结为一点,就是贾宝玉不愿意走仕途经济的老路。这与贾政望子成龙、重整家业的期望是背道而驰的。贾政认为,儿子如此发展下去,不仅会损害家族利益,而且有可能“酿到弑君杀父”的地步,即与宗法社会对立。这是思想正统保守的贾政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打宝玉时下手极狠。这个事件表面上是写父亲教训儿子这样一件普通小事,实际上体现了父子俩尖锐的思想冲突。贾政几乎要把儿子打死,反映出正统思想对叛逆意识的极端仇恨。但宝玉并不因挨打就放弃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他对黛玉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可见他是不会改变初衷的。自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以来,寄情山林、沉湎诗酒等放荡不羁的行为,一直就是反抗现实的表现。宝玉与优伶丫鬟厮混,与阮籍、刘伶等叛逆人物的思想意识是一脉相承的。今天的读者,不能仅仅视此为纨绔子弟的行径。
宝玉挨打,集中反映了各种矛盾冲突。除贾政与宝玉的父子矛盾外,还有贾环所代表的嫡庶之争。贾环庶出,处处受到压抑,在今后的家庭利益分配中肯定会占下风。所以,他和母亲赵姨娘千方百计地构陷宝玉,手段卑鄙。课文中写贾环诬陷宝玉,正反映了大家庭嫡庶之争极端险恶的一面。贾母与贾政的冲突在于如何管教宝玉。贾母溺爱孙子,这是一般老人的常情,她并不反对儿子管孙子,只是对贾政痛下杀手的表现难以接受。事实上,贾母在客观上成了宝玉发展叛逆性格的保护伞。王夫人与丈夫的矛盾,是贾政往往听信赵姨娘的谗言而不利于嫡党。所以,她劝阻丈夫主要以贾珠早死说事,以柔克刚,为的是争自己的利益。这是嫡庶之争在嫡方的表现。
宝玉挨打,引起大家的关切,众人态度不一。李纨是想念贾珠,痛哭不已;凤姐是管家风范,指挥若定;袭人是强忍悲伤,悉心服侍。钗、黛的表现,尤其是作者用心之处。课文写宝钗探伤时“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一个“托”字,反映了宝钗光明正大之态以及意欲让大家注意到她对宝玉的关切的心思。她的药据说颇有奇效,也反映出其家庭富裕的实情。当袭人怪罪薛蟠时,她言谈堂皇,表现大度,并借机规劝了宝玉,可以见出她化被动为主动、化尴尬为从容的高明手段。黛玉则不同,她极不愿意别人看到她对宝玉的关心,她的深情表现在她的无声之泣及简单的言辞里。写“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可见哭泣时间之长与伤心之重。所以说,黛玉的关切是真情流露,宝钗的关切则多半是表面文章。黛玉感觉宝玉不该挨打,宝钗则以为事出有因,二人的思想也是不同的。
宝玉挨打的前奏,作者用逐层递进法,写得气氛愈来愈紧张,艺术技巧相当精湛。先写贾政不满于宝玉精神萎靡,次写忠顺府索琪官,接写贾环进谗言,终于激怒贾政。紧急情况下,宝玉却找不到人向内报信。遇到一个老婆子,偏偏耳聋,使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写贾政笞子,也是层层递进:先是小厮打,次是亲手“盖”,三是在王夫人到来后板子下得又快又狠,终至于要用绳子勒死儿子,冲突发展到顶点。这种层层着色的手法,是值得后世作家学习的。
●解题指导
一、解题时应联系具体的言语行为来谈。
贾政:惧怕忠顺府,听信谗言,易于动怒,笞子时下手不知轻重,性格正统顽固。
贾宝玉:言谈机敏,不善应酬,矢志不移,性情温润,善体贴少女,思想叛逆。
王夫人:善用心机,以退为进。
王熙凤:指挥若定,管家风范。
二、内心是通过外部的言语举止表现出来的,关键是宝钗善做表面文章,黛玉则是真情流露。学生应特别注意细节描写。
三、主要矛盾冲突有:父子思想矛盾、嫡庶党争等。
四、回答这个问题,一定要认清贾政与贾宝玉思想冲突的性质。特别是要引导学生认清,贾政要宝玉所读之书,如《四书》《五经》等,都是敲门砖,不敷实用,这与今天学生们所学的文化知识是不同的。
●教学建议
一、为使学生全面理解课文,可从嫡庶之争的角度简介贾珠、赵姨娘等未出场人物情况。
二、联系阮籍、嵇康、刘伶等人的事迹深入剖析宝玉的叛逆性格,以免学生对宝玉产生隔膜与误解。
三、宝玉不喜欢读书是课文中父子冲突的主因,也是今天的学生所经常遇到的问题,要特别注意引导学生区别两种情况之不同。
四、写一事而表现众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是《红楼梦》艺术上的重要特点,应用心体会。
●有关资料
一、略谈《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以“宝玉挨打”为例(蒋和森)
《红楼梦》中的“宝玉被打”(第三十三回),是书中给人印象很深的一段描写。
这是封建卫道者的贾政和封建叛逆者的贾宝玉之间,第一次以剧烈的形式所表现出来的一场面对面的冲突。通过这一段极其生动的艺术描写,曹雪芹像在《红楼梦》其他许多章节中一样,非常真实、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腐朽和丑恶。
“宝玉被打”是这样引起的:先是贾宝玉为了丫鬟金钏儿跳井自杀,正在徘徊懊恨而弄得精神恍惚的时候,恰巧碰到贾政走来,和他“撞了一个满怀”!如此莽撞,已经足够使贾政恼怒了,何况刚刚在这以前,贾政因为宝玉没有和那个封建官僚贾雨村好好应酬,原就大不高兴;再加喝问之下,又见宝玉那样的神经失常,这一来,气就更加惹大了。
冲突的气氛已很浓烈,恰恰又在这时,忠顺亲王府派人来查问名艺人蒋玉菡的下落,暴露了贾宝玉在外结交艺人,这在贾政看来是一种“流荡”行为;偏巧又碰上贾环──这个包藏祸心、在封建家族内部阴谋倾轧的庶生公子,乘机进谗,把金钏儿投井的事加以夸大歪曲,说成是贾宝玉的“强奸不遂”,在贾宝玉的“不肖种种”之上又加上一条“大逆不道”;这就把贾政先是“气得目瞪口呆”,接着又“气得面如金纸”……至此,曹雪芹通过情节的层层推展,把贾政和贾宝玉之间所存在的种种矛盾,一齐集中起来,交织起来。于是,一场早就潜伏着的冲突便像火山一般地爆发了。贾政那一声大叫:“拿宝玉来!”真是声闻纸上,又凶又恶。
被贾政喝禁在那边厅上的贾宝玉,也很清楚地预感到:强大的封建势力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压来。但是,他将怎样行动呢?在这里,《红楼梦》所作的艺术描写,是非常合乎人物的性格表现的。
贾宝玉在贾政的淫威如此紧逼之下,始终没有求饶,也没有“悔改”的表示,这表现出他不屈服于封建势力;但是,他也没有作出正面的反抗,在贾政的喝禁之下,既不敢轻动一步,连趁隙溜到后面去利用贾母来作抵抗也不敢。这种软弱的表现,在贾宝玉初期反封建的斗争中尤其明显。这样,《红楼梦》就深入地写出了贾宝玉这个人物的复杂性:一方面他是一个封建贵族家庭的“逆子”,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毕竟是在“温柔富贵之乡”长大的,终于免不了出身阶级和时代历史的限制。正像他居住的怡红院回廊上“各色笼子内的仙禽异鸟”一样,太多的束缚固然不断地激发着他自由生活的意志;但狭窄而温饱的生活,却也软化着奋飞的毛羽,使他还不能毅然冲破荣国府这个封建牢笼。
贾宝玉终于被贾政的仆人逼着走来。“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这生动地表现出,封建主义的一套“诗书礼教”已在贾宝玉的身上失效,不得不露出它狰狞的本来面目──毒打!
如果仅从最直接的印象来看,也许会觉得这一场毒打,其中含有金钏儿投井的因素,好像贾政也十分看重这个婢女的人命。其实并非如此。曹雪芹显然没有停留在这样的表面现象上,而是深入地把握住蕴藏在现象内部的实质,并且通过鲜明的形象,把它艺术地表现出来。在“打”的过程中,支配着贾政的思想动机是在这里;先看这一段描写:
宝玉……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
再看当王夫人出来劝阻时,贾政更是说得明白:“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打的根本动机就在这里,就在于贾政的封建头脑中所深为忧虑的那个“弑父弑君”。
这一场毒打,到王夫人出现时,剧烈紧张的冲突气氛,才开始有了一点缓和。
王夫人,这个真正杀害金钏儿的凶手,一见贾政把贾宝玉打得半死,又要把他“用绳勒死”,就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表面看来,似乎王夫人对贾宝玉充满了母爱,但是,这种母爱的真实内容又是什么呢?曹雪芹在生动的形象中,通过人物心理性格的刻画,把其中的底细揭示出来。当王夫人抱着“一片皆是血渍”的贾宝玉不禁失声大哭的时候,她首先想起的不是别的,而是已经死去多年的头生子──贾珠,并且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可见王夫人的爱贾宝玉,想从贾政的棍子下把宝玉抢救出来,只不过是因为她现在只有这一个儿子而已。这个儿子,虽然在她看来是一个不孝的“孽障”,但她不能失去这个“孽障”,因为失去这个“孽障”,就几乎等于失去了她的一切,像她这样一位正统夫人所应有的一切。在封建社会里,作为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的女人,如果没有儿子,她就会失去存在的价值,冷淡凄凉的日子就会等待着她。很明显,贾环和赵姨娘把贾宝玉看做眼中钉,千方百计地想把它拔掉,正是为了这个利益上的争夺。所以,王夫人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孽障”,因而她才对贾政这样哭道:
……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
王夫人又指着贾宝玉哭道:
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
“叫我靠那一个”,这正是她一方面认为贾宝玉是一个“不肖之子”,而另一方面又维护着贾宝玉的真正原因。在这里,曹雪芹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统治阶级的母爱,只不过是一种以利害关系为最大内容的母爱。
当王夫人在哭诉中一提起贾珠,连正在盛怒中的贾政也突然变得柔情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这个贾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为什么一再这样地被王夫人和贾政提起并怀念不已呢?在《红楼梦》第二回里,书中人物冷子兴曾经给我们作过介绍,原来这是一个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在科举场中已经显露头角的青年公子,一个按照封建礼教所培养出来的人物。
贾政为这个死了多年的贾珠伤心掉泪,恨不能起死回生,而对于眼前的贾宝玉却恨不得活活地打死;从这样的鲜明对照里,更可以看到:贾政和贾宝玉之间所以发生剧烈的冲突,正是由于封建主义和反封建主义这两种思想不可调和的结果。这种不可调和的冲突,曹雪芹一笔一笔地写来,既显得那样的丝丝入扣,又显得那样的含蓄丰蕴。
王夫人的出现,只是缓和了这一场冲突,紧张的气氛依然还很强烈。直等到贾母出现,才使这一场冲突暂时归于平息。
贾母──这个封建家族的太上权威,在这里几乎是以一个令人喜悦的角色出现的。当听得那一声通报:“老太太来了!”这时候,读者已经被曹雪芹的艺术描写拉得很紧的心情,确是大大地舒松了一下。这个把贾宝玉娇惯得深怕“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睛”的“老祖宗”,确实是贾宝玉惟一可以利用来反抗封建管制的有效力量。贾宝玉也确实在她的维护下,使他的种种带有反封建主义的叛逆行为,得到了不小的伸展。因此,贾政和贾母之间有时也不免发生一些矛盾。不过,这同他和贾宝玉之间的矛盾不同,它不是两种思想的冲突,所以常常以封建主义的“孝道”作为解决的方式。然而,贾母的爱贾宝玉也终究只是“溺爱”而已。是一种像高尔基所说的动物性的爱,正像老母鸡爱它的小鸡一样。
贾母用来驯服贾政的那个封建主义的“孝道”,在这一场剧烈冲突中,确实发挥了不小的魔力。这个“孝道”,先使贾政“躬身陪笑”,接着又向贾母保证“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最后甚至“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这时,贾政所深为忧虑的那个“弑父弑君”,已经抛弃一旁了。在封建社会所谓的“事亲为大”、“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等等思想观念的支配下,贾政的行为是显得那样的前后矛盾而又滑稽可笑。同时,曹雪芹也生动地表现出这个封建主义的忠实信徒,外表看去好像很是“威严刚毅”,实际上却是平庸迂腐。他对贾宝玉的封建压迫,被封建制度本身所规定的种种矛盾牵制着,不禁暴露出统治的无能为力。其实,这也正是一切统治者的共同特征。
一场激烈的冲突既已了结,正像读《红楼梦》时所常有的情形那样,我们不知不觉被作家带到他所要引你去的那个艺术世界里。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一幅历史生活图画,看到了许多生活着的人以及他们的内心世界。
然而,作家的艺术笔触,还富有思想意义地表现在被打以后的余波里。当贾宝玉躺在怡红院里养伤,薛宝钗和林黛玉都来探望;通过对这两个形象的不同的描绘,曹雪芹出色地体现出恩格斯说的一个美学原理:“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么样做。”
第一个来探望的是薛宝钗。她一进来,就“手里托着一丸药”,并且吩咐袭人晚上怎样为宝玉敷治。她给人的感觉是那样镇静,那样安详;我们所熟悉的薛宝钗式的言谈举止风貌,立刻在眼前凸现出来了。当薛宝钗看到宝玉身上的伤痕时,书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从薛宝钗的头两句话听来,她对贾宝玉带有一点责备的意思。这说明她对贾政的暴虐是没有什么反感的,似乎连奴性十足的袭人都不如;袭人第一次看见宝玉的伤痕,还有过这样的埋怨:“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其实,薛宝钗的表现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和贾政本来是站在同一封建主义的立场上。再看她紧接着说出的几句话,不禁又透露了她对被打得伤痕累累的贾宝玉也感到有点“心疼”。可是她的这个意思还没有完全说出来,却已经感到越过“非礼勿言”的界限了。她终于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对贾宝玉怀着爱情。这样明显的爱情流露,在全书里还是仅有的一次,但也只是这么淡漠而已。当然,在两种思想对立的基础上,是不会产生强烈真挚的爱情的。在探伤的过程中,薛宝钗表现得比较热心的倒是为自己的哥哥辩护。当她问起被打的缘由时,一向谨慎小心的袭人竟不慎地提到她哥哥的“挑唆”,这自然损害了她的尊严,于是她就一面笑着,一面说出这么一段弄得袭人“羞愧无言”的话:
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
如果在这以前,我们没有在书里看到过她的哥哥,单从薛宝钗现在所说的这一段话来看,也许还以为她的哥哥是一位诚实不欺、豪爽洒脱的人物呢,决不至于会想到原来是那么一个恶俗不堪、打死人“便如没事人一般”的“金陵一霸”。从这里,我们看到薛宝钗所受的封建阶级的“教养”是多么深厚!她在为哥哥的丑恶行为辩护时,言谈举止既显得那么雍容闲雅而又落落大方。
在探望宝玉的人们中,使人好像已经等了好久的还是林黛玉吧!她的来临比较迟,但却最有吸引力。读者先是跟着昏昏入睡的贾宝玉听到一阵“悲切之声”,接着就看到“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的林黛玉。在这里,曹雪芹显然作过精密的艺术构思,不多的几笔,就散布了非常浓重的艺术气氛。林黛玉探伤的一节比薛宝钗探伤的一节,篇幅要短得多;但它所显示的内容却很丰富。
我们总以为这两个人碰到一起,不知有多少话要互相倾诉;出乎意料之外的,林黛玉哭了半天之后,仅仅向贾宝玉说了一句话:“你可都改了吧!”这句话虽短,但意味深长。这是汹涌的感情,冲破悲伤的阻塞而喷溅出来的一句话,这里面包含着沉痛、体贴、哀怨,同时也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委屈和畏缩……这一切都化成一句话,一句只有林黛玉才能说出来的话。
贾宝玉是怎样回答的呢?他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句话既表现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推心相与,同时也表现了他誓死不向贾政屈服、不向封建主义屈服的决心。
在这里,我们不禁深深地感到这个封建阶级的“浪子”那种不回头的叛逆精神。
总之,通过“宝玉挨打”,我们可以看到:在封建社会里,生活中比较美好的、进步的一面,怎样在抗拒着还强大存在的腐朽的势力。这正是那一时代历史生活的本质反映。曹雪芹以生动的描写,深刻地表现了这一历史本质,使《红楼梦》无论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达到很高的成就,而成为一部有世界意义的文学杰作。
(选自《阅读和欣赏》古典文学部分(八),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
二、两种世界观的激烈冲突(王蒙)
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是小说上半部的一大高潮。本书没有写到战争革命,没有写到暴力犯罪侦缉搜捕,没有写到地震洪水空难车祸,没有写到复仇刺杀间谍阴谋,这次挨打就算是够刺激的了。
挨打的表面原因是与琪官关系的败露及金钏之事。金钏投井,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不祥的警号。前面写秦可卿之死也有所震动,但可卿不是宝玉圈子──阵营中人物,死得扑朔迷离,又早有病,她的死与丧事很重大,但未见很大的冲击波。金钏不同,其死明明白白地与宝玉、与宝玉的亲娘王夫人有关。当然,贾政大怒还是由于贾环的添油加醋“诬告”。曹雪芹写各种人物应该说是相当客观的,褒贬不形于色的,他的人物是“圆”的而不是扁的。从宝玉起,黛玉宝钗也罢,王熙凤也罢,晴雯袭人也罢,贾政也罢,写得都很立体,不搞那种简单化的善恶白黑处理,这也是《红楼梦》有别于其他中国传统小说的地方,它不对人物进行简单化的道德定性与道德裁决。唯独对于赵姨娘与贾环,笔到之处,充满厌恶。贾环做个谜语也是那等拙劣不通。贾环一有机会就用卑劣手段对乃兄下毒手,把蜡推倒烫伤宝玉之手,够恶劣的了,此次诬告更下作,真是个下流胚子。但这种写法总令人觉得有失公允,贾环这个人物失去了更多的深度和可评论性。这种写法不免使人怀疑曹雪芹心理上有一种刻骨的厌恨,说不定他自己有过这种与庶出兄弟的关系方面的极不愉快的经验。
贾政与宝玉的矛盾的焦点在于价值观念、人生道路的选择、正统与非正统,换句话说,是两种世界观两种价值取向两种文化思潮的斗争。贾政希望宝玉成材,光宗耀祖。宝玉偏偏拒绝成材。贾政要的是道德文章、仕途经济。宝玉要的是情场、是知己、是得乐且乐得过且过,反正最后化灰化烟。宝玉的思想里充满着颓废。而维护正统者是容不得颓废的。嵇康不也有罪,因为他颓废。三十三回贾政一见宝玉那副灰溜溜的样子就来了气。颓废永远不是主流,不是正统,对国计民生家业不利,宝玉自知,所以不论何时一见贾政就如老鼠见了猫一样。这不仅是因为贾政是父亲,父为子纲,而且因为贾政是正统而宝玉是异端,是“顽劣”“不肖”“无能”“狂痴”乃至“下流”,在封建社会非正统不仅是观念问题,而且是生理健康与道德状况的可疑。
这样一种世界观冲突,最后演变为暴力冲突,贾政不仅用言语和态度,最后还要用“板子”来批判宝玉,这是必然的。因为二者不可调和。因为宝玉这只老鼠虽然怕猫,却顽固地坚持自己的鼠性,拒绝与猫认同。而且宝玉有贾母的护持,有众姐妹众丫头的好感。宝玉被打了个不亦乐乎,一个个女孩子来慰问,连宝钗都为他红了脸、咽住话,宝玉因之竟然“心中大畅”,“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然后,宝玉向黛玉宣告:“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的选择,铁定了。
宝玉挨打是一个疾风暴雨的大场面,要写得急,才有气氛。三十三回从宝玉撞到贾政怀里到挨打,迅雷不及掩耳,琪官事件、金钏事件,贾政不审不察,火气上来就揍,没有了程序。连作者在此也来不及细描。但整个过程又写得很有层次,很有区分,两个“插曲”最令人击节赞赏。一个是王夫人来了,从哭宝玉到哭起贾珠来,而一哭贾珠贾珠的遗孀李纨也大哭起来。王夫人哭道:“若有你(贾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这是以退为进,表面上是贬宝玉而褒贾珠,实际上是提醒丈夫,长子已夭,还要要次子的命吗?实际上突出了宝玉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弥补的位置。使形势更为严峻,使贾政感情上也受到极大压力,迫使贾政不能不把对王夫人、对贾珠、以致对李纨的情分与宝玉的命运联系起来。一是贾母来后制止了贾政的暴力行为,丫环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遭到凤姐训斥:“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即使这样的混乱中,王熙凤仍然是透着干练和周到!有了这些陪衬,挨打种种就更加真实立体可信。
挨打的冲击波很多很多。贾政其实是失败了,孝的要求本身就包含着悖论,贾政要孝贾母就无法再要求宝玉孝自己。贾政可以向来劝的门客指出宝玉的问题会发展到“弑君杀父”的地步,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却不敢向贾母抬出这样的大帽子。贾政的虎头蛇尾使挨打一事带上了喜剧性色彩,虽然这一节几乎人人都哭了,哭得其实相当可笑。
宝玉通过这次挨打,他的独特的价值取向更加顽强了。宝钗这是第一次动了情,使泛爱博爱的宝玉大为满足。袭人说薛蟠说漏了嘴,宝钗一面处之泰然一面回家找薛蟠算账,无怪乎薛蟠气急败坏,被迫揭露了宝钗的私心,打中要害。袭人通过发表批评宝玉的有远见有责任感的评论而取得了王夫人的感激涕零的信任,宝玉和黛玉的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更加深化。宝玉送给黛玉旧手帕,黛玉在上面题诗,“眼空蓄泪泪空垂”……
当然,也有许多“空白点”。晴雯对宝玉挨打有何反应?贾环赵姨娘用谗成功,有何畅快?迎、探、惜“三春”态度若何?宁府有反应吗?甚至重要人物凤姐的反应亦不明晰,虽然她有精彩的技术性指挥,却没有倾向性评论。贾府太大,写不完的,空白处只能留给读者去捉摸猜测了。
挨打一场感人,还因为一打,动了真情,是一次难得的感情交流,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哪一回见王夫人与贾政交流过感情?哪一回见“槁木死灰”般的李纨流露过感情?哪一回见宝钗流露过感情?哪一回见贾母、贾政这样激动过?打人的贾政的激动程度超过了挨打的宝玉。他说的话之决绝,亲自动手“掌板”与“气喘吁吁,泪如雨下”的样子,直到见母后的至诚至孝的大正人君子形象,怎不令读者泪下?看来贾政并不虚伪,他的正统是充满真诚和情感的,他律己与律自己的儿子都是严的。但为何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听凭周围发生那么多卑污腐烂呢?难道只因为他清高?“不以俗务为念”?反正他的正统脱离了实际,对实际问题一筹莫展。而不联系实际的“正统”只能招致怀疑、嘲弄和厌恶。
(节选自《红楼启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
三、精心组织的高潮(吴功正)
在叙事性文学作品中,高潮是矛盾的双方具有决定性冲突的阶段,是矛盾冲突发展到最尖锐、最紧张、极待解决的时刻,也是最吸引读者的情节所在。但是,怎样组织高潮却大有考究。有些文学作品的高潮是人为的,是作者硬行粘附上去的,没有情节自身的发展逻辑。还有的作品,高潮也有,但对触发高潮形成的因素揭示不够,这样就减弱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第三十三回)贾宝玉挨打,是《红楼梦》里的一个高潮。曹雪芹对这个高潮的组织颇具匠心,其艺术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高潮的形成有必然性。对于荣国府的封建家长来说,贾宝玉是不可或失的命根子,是延荣续贵的唯一希望。为挽狂澜于既倒,支撑残厦于将倾,贾府的统治者在贾宝玉刚生下后就为他铺设了一条仕途经济的青云大道。早在第九回,贾政就给私塾馆的教师爷捎话:“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但是,贾宝玉硬是唱反调,无心于仕途之间,绝意于经济之途。他大骂迷恋于仕宦的人是“禄蠹”,史湘云劝他:“该常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如针刺耳,大为反感:“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肮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人。”矛盾双方的这些言和行都发生在三十三回前,作为伏笔深深地埋藏着。一方强令其邀名取禄,一方偏不就范,双方冲突不已,矛盾的激化也就势在必然。这就为三十三回的高潮提供了充分准备。当经过大大小小的火力侦察和互相摩擦后,对立的矛盾就必然会激化到诉诸武力。这样的高潮的形成就思想意义上讲,有社会必然性;就故事发展的角度看,有情节必然性。
高潮的组织有层次感。云是雨的兆,从乌云一片到墨云翻滚到电劈雷轰直到大雨滂沱,很有层次。同理,文学作品的高潮作为完整的矛盾运动中的重要阶段,具有前因后果、相互勾连的逻辑层次。金钏儿投井,雨村临门,是高潮的导因;忠顺王府索人是高潮的诱因;贾环的飞短流长、造谣中伤是高潮的直接发因,由远及近,脉络清晰,一步紧接一步,层深叠进,一环衔接一环,丝丝入扣,把情节逐步推向高潮,进入非如此即不可的境地。再从贾政对贾宝玉的神色变化看也很有层次。初见时──“原本无气”,平波展镜;但看到贾宝玉垂头耷耳,神色遑遽,“应对不如往日”,语失伦次──“倒生了三分气”,微澜起波;偏巧这时忠顺王府来索人,忠顺王府和贾府的关系并不那么妙,不速之客来天外,跑到门上找戏子,而且那王府堂官很不客气,使得贾政──“又惊又气”“目瞪口歪”,浪头逐渐涌起来了;这时又碰上贾环的告状,构陷之词,中伤之言,犹如冰上添霜,火上加油,在贾宝玉的“大逆不道”上又增上“大逆不道”,贾政的神色变成──“面如金纸”“眼都红了”。此时此刻,此情此境,怒火冲开脑门简直要掀掉房顶,于是一声断喝,一阵板子如雨点似地下落了,矛盾激化了,高潮形成了。这样的高潮起伏隐显,脉络分明,渐次而又迭进地推发上去。倘若没有这些层次,贾政一开始见到贾宝玉,沉下脸来,捋起袖子就打,就于事不存,无理缺据了。
高潮的发生有偶然性。当贾宝玉被喝禁在边厅上时,他料到挨打是势在必然,连忙托人给贾母、王夫人报信。倘若贾母闻声赶到,电闪雷鸣也就顷刻风息浪平,高潮也就形成不了。高明的曹雪芹为了让叛逆与卫道的矛盾激化成必然,就利用偶然性的事件来触发。一是整天转前绕后,陪伴左右,又机灵又贴身的小厮焙茗,偏偏这时不见影踪,倘若他在这里的话,别说吩咐,就是闻到点雨腥味,也早就一溜烟到里面报告去了。二是正当贾宝玉如坐针毡,无人可找之际,恰巧遇到个老妈子,这该有救了,有人报信了。可是,这老妈子偏偏又是个聋子,把“要紧”听成“跳井”,将“小厮”说成“小事”,把个贾宝玉急得如热锅蚂蚁。这都是偶然性的事件,但是这种偶然性在实际上为必然性的高潮到来发挥了很大作用。马克思《致路·库格曼》中说,“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这些偶然性本身自然纳入总的发展过程中,并且为其他偶然性所补偿。但是,发展的加速和延缓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这些‘偶然性’的。”《红楼梦》在这方面也留给我们深刻的启示。
(原载《延河》197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