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画像
名誉是人类最珍贵的衣服。剥夺一个人的名誉所造成的侮辱,比剥去他的衣服更持久而深刻。清代雍正年间的“名教罪人”案,即是皇帝通过“发动群众斗群众”、“戴帽子”等手段,剥夺苦主钱名世名誉终身。
钱名世,字亮工,江苏武进人,有“江左才子”之称,案发时为翰林院侍讲。他曾作为万斯同(字季野)的助手参修《明史》,出力甚多。葛虚存记其事说:“钱亮工……才思捷敏,昼则征逐朋酒,夕则晋接津要,夜半始归静室中。季野踞高足床上坐,钱就炕几前执笔,随问随答,如瓶泻水。钱据纸发书,笔不停缀,十行并下,略无罅漏。史稿之成,虽经数十人手,而万与钱实尸之。噫!万以老诸生系国史绝续之寄,洵非偶然;钱之才亦曷可少哉!”可见钱名世确有过人才华。但此人有才无行,老师万斯同在京城病逝,他主持丧事之后,竟将老师的藏书卷走,还将部分手稿攫为己有,故而邓之诚说他“实非端士也”。
既非端士,那就多半会做些不太体面的事,比如谄媚权贵。年羹尧是当时炙手可热的权臣,文人清客少不了要写些赞美诗给他。钱名世就是其中一位。他投赠年羹尧的诗,将年比作周代的召伯和汉代的卫青、霍去病,还说年羹尧平藏之功甚巨,应当专门为他立碑勒名,就在康熙帝的“平藏碑”之后。
要是年羹尧没倒台,这些诗也不会惹祸。可是,年这人自恃功高,飞扬跋扈,回京时九卿、诸督抚都要跪在路旁迎接。他又广结朋党,声焰极张,加上在雍正继位时,他或许还出了些不可告人的力气(雍正能登基,一般认为在京有隆科多助力,在外有年羹尧作奥援),自然遭忌。
说起来雍正真是个奇特的帝王。他在位只有13年,却批阅了两万多件奏折,而且经常在朱批中对宠臣说些甜蜜的情话,甚至赌咒发誓,为历朝所未见。对年羹尧,雍正一度相当宠眷。雍正元年,在一道给年羹尧的朱批中,雍正写道:“你此番心行,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读之令人牙酸。但雍正三年,他对年羹尧就很不待见了,在一道朱批中说:“如年羹尧这样禽兽不如之才,要他何用!朕再不料他是此等狗彘之类人也。”
写这道朱批的几个月后,年羹尧就奉旨自裁。与他有交往的人,多被审查问罪。在钱名世之前,还有一桩著名的文字狱,即汪景祺《西征随笔》案。汪称年是“宇宙之第一伟人”,历代名将如郭子仪、裴度等人,与年一比,都是萤火虫。结果汪被枭首示众,脑袋悬于菜市口道边,一挂就是十年,待到乾隆继位,才把他的骷髅头取下来,说是太难看了,有碍市容。(来源:南方都市报南都网)
雍正四年,钱名世写给年羹尧的谀诗也遭发掘出来,遂被控“悖逆”。这可是重罪,不止自己要掉脑袋,还会殃及亲朋。不过雍正没有杀他,而是用一番“出奇料理”来收拾他。
第一步是将钱革职发回原籍。雍正还手书“名教罪人”四字,要地方官做成匾额,悬于钱家的客厅。逢年过节,地方官要去钱的家中查看,如果没挂匾额,就重罚他。
所谓名教罪人,或类似于后来“右派”一类的帽子。“名教”,也就是“儒教”、“礼教”,是当时的官方意识形态,“名教罪人”,就是官方意识形态的罪人。这就像“右派”是官方意识形态的罪人一样。
仅仅“戴帽子”还不够,第二步惩罚旋踵而至。雍正下旨,令385位科甲出身的京官写诗,集体声讨钱名世的“劣迹罪行”。这是我所见第一起统治者“发动群众斗群众”的个案。
诸人批斗诗写好,雍正一一过目,将詹事陈万策的诗评为第一。此诗全文现已佚,仅留下一句“名世已同名世罪,亮工不异亮工奸”。这句诗是说,钱名世是与戴名世一样的大罪人(戴是康熙朝《南山集》文字狱首犯),又是与年羹尧一样的大奸大恶(年字亮工。一说诗中“亮工”是指周亮工,明降臣,著作遭禁)。
奉旨写批斗诗,写得合意被表扬,写得不合可就倒霉了。余甸、徐学炳、吴廷熙、庄松承、孙兆奎、王时济等六人作诗“浮泛不切”,被雍正打回去,要求重作,后勉强通过,六人惊出一身冷汗。更衰的是翰林院侍读吴孝登,写的诗不称圣意,被指“作诗谬妄”,发宁古塔为披甲人奴,所受处分比钱名世本人还重。还有侍读学士陈邦彦、陈邦直“谬误舛错”,翰林项维聪“文理不通”,统统被革职回乡。看来,开批斗会时,谁要“隔靴搔痒”,也是不行的。
这些批斗诗,大多粗制滥造,有些甚至不通。作者日后大多未将这些诗收入自己的文集。史学家陈垣对此评论说:“今诸人诗集多不录此等诗,殆物伤其类也。”
批斗诗由雍正审核通过后,辑成专集《御制钱名世》,交给钱名世本人,要他自己出钱,用上好宣纸刻印,刊行全国。这有点像“”中苦主被批斗之后,还要手抄众人骂他的,再贴到大街小巷去。
值得一提的是,批斗钱名世众人中,至少有三人与文字狱关系密切。方苞在康熙朝因文字狱牵连而下过天牢,现在写批斗诗,想来滋味复杂。查嗣庭批钱名世的诗中有句“一网开恩宽斧锧,百年遗臭辱簪缨”,而他自己不久就因文字狱而被处死,未能“宽斧锧”。谢济世批钱名世的诗中有句“江东归去黯吟魂,不死全叨圣主恩”,日后他也因注《大学》、《中庸》被雍正治罪,发往边塞军中效力。
史事讲到这里,人们或许要问,雍正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折地羞辱钱名世,将他一刀砍了不是更简单利落吗?
其实,雍正之前就搞过“戴帽子”羞辱人的事了。为报复康熙朝左都御史揆叙在夺嫡斗争中的宿怨,雍正二年,帝下旨削去揆叙谥号,还在其墓碑刻上“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人都死了,这么搞有啥意思呢?给死人墓碑“刺字”,不是等于飞媚眼给瞎子看吗?否,非若是也。雍正这么做,不是给死人看,而是给活人看。对钱名世也是如此,雍正搞的不止是钱名世,还有天下士人的“骨气”。
这个意图,雍正在圣谕中坦白道出:“钱名世谄媚奸逆,特书与匾额,并令诸臣赋诗以昭惩创者,亦非仅为此宵小一人,盖欲使天下臣工,知获罪名教,虽靦颜而生,更甚于正法而死,凡读书之士,皆期仰体朕心,人人争自濯磨之故也”。
这大概是柏拉图“哲人王”的变种,我把它称作“王哲人”。“哲人王”是自哲人而当王,而“王哲人”则是自王而兼教主。后者更可怕,如果将“名教”视为宽泛意义上的宗教,雍正这么做,无异于要政教合一,又当教主,又当君王了。
雍正大约也觉得这么操作有些诡异,怕臣子们傻,不能领会圣意,在圣谕结尾处忍不住再度剖白:“如谓朕于负罪之人不加诛戮,尚赐以匾额,且令在廷赋诗与之,视黜恶之典有同儿戏,则大非朕激劝风励之深心矣”。好在臣子们蛮“落教”,在《御制钱名世》书序结尾,撰文者心领神会地写道:“观者咸当悚心励志,务以名节自防,则济济多士,好是正直,庶有以仰副圣主化导裁成之至意云尔。”
借用福柯的说法,雍正在这次对知识分子的集体规训中,大获全胜。不过与福柯笔下的综合体相异的是,雍正通过惩罚与规训,不但强调了皇权的基础和规则,还扩大了皇权的范围与效应,并彰显其超常特性———“独断之妙,存于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