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范进中举》的情节设置与性格刻划

清人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取材于封建科举考试，极尽嘲讽之妙笔，以辛辣刚劲的语言，绘影绘形地刻划了一大批热衷于功名利禄的儒林群丑。其中的《范进中举》一部分，是全书最为精彩的一幕。穷困潦倒的腐儒范进，侥幸中举，因喜而疯，做出种种丑态。绝妙的闹剧，令人捧腹之余，顿有所悟。

对于儒林热衷于功名利禄的刻划，早于《儒林外史》的“三言”“二拍”已有先例，但揭露不深，讽刺无力。出于对封建科举制度的亲身体验和满腔痛恨，吴敬梓以其独运匠心的情节设置与性格刻划，栩栩如生地塑造了范进这个集百丑于一“疯”的典型形象，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封建科举制度社会风气的弊害和虚伪。

在叙事作品或戏剧作品中，情节是展示人物性格、表现人物间相互关系的系列生活事件的发展过程。情节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人物性格的历史。人物性格通过情节而获得具体显现。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冲突，经过作家的加工改造或典型化处理，表现为作品中的一件一件的事例，这就是情节。在小说中，情节与环境、人物并称为三大基本要素。因而，作家在创作时，除精心创设环境、细心选取人物而外，就是大胆设置故事情节。巧妙的情节设置，对于塑造人物性格，展现社会生活，具有不言可喻的重要性。《范进中举》的情节安排，平中有奇，有一波三折、曲径通幽之妙。

纵观《范进中举》一章，基本情节如下：范进进学，岳丈祝贺—→借钱遭骂，范进偷试—→范进卖鸡，捷报到家—→范进发疯，屠户治病—→乡绅造访，馈银赠屋—→范进送银，屠户回家。这些情节，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生发繁衍，生动而深刻地展示了范进与胡屠户这两个各具特色的性格。

故事开头，文章通过胡屠户对范进的“祝贺”与“教导”来表现人物性格。地位卑微、穷愁潦倒的下层知识分子范进，盼了几十年，终于考中了秀才，虽然仍未取得做官的资格，地位仍未有明显的改变，但毕竟有了一些改变，所以引来了胡屠户的“祝贺”与“教导”。胡屠户“拿着一副大肠和酒”，来给女婿贺喜。他的“贺词”，一开头便骂范进是“现世宝”，接着声称范进考中秀才是他“积了德”“带挈的”。然后则更进一步以长辈的身份“吩咐”“教导”这个“烂忠厚没用的”女婿：一要以秀才的身份尊敬他和那些“正经有脸面的人”，二要因有秀才身份瞧不起那些“种田的”“扒粪的”“平头百姓”。末了竟然可怜起亲家母和“我女孩儿”来：“这十几年来，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这可真是“恩威并施”。这个情节的设置，对于展示范进、胡屠户这两个人物的性格恰到好处。胡屠户专横傲慢、粗野自大、集小丑市侩于一身。范进之所以甘受屈辱，“唯唯连声”，一是自己屡考不中，又穷又无地位，自觉无颜，二是被胡屠户骂惯了，骂怕了，所以不管胡屠户怎样骂，他都只能是低声下气，还要“千恩万谢”。

如果说“范进进学，岳丈祝贺”是故事的序幕，那么“借钱遭骂，范进偷试”就是故事的开端。范进一心仕进，为参加乡试向丈人借盘缠，本来不足为怪，但市侩最忌的就是触及他的经济利益，所以胡屠户怒不可遏，对范进破口大骂。如果说胡屠户对范进考中秀才是“祝贺”兼挖苦、讽刺、责骂，那么这一次便是肆意侮辱了。胡屠户先“一口啐在脸上”，接着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失时”，什么“尖嘴猴腮”，什么“不三不四”“癞虾蟆”“想天鹅屁吃”，什么借给盘缠是把银子“丢在水里”，连范进的娘也成了“老不死的”，“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着”。此时的胡屠户，认定范进不会中举，成不了“文曲星”（因为他到底不是“方面大耳”）。当他知道范进终于不顾一切地参加了乡试，“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又骂了一顿”。胡屠户的一顿好骂，几乎把能找到的所有刻毒词语都用上了，充分表现了他那种尖酸刻薄的市侩本性和乡井流氓的无赖品行。而范进依然是屁也不敢放一个，则显现了他人穷志短、屈辱懦弱的性格。至于范进不死心，不顾丈人骂，不顾家里饿饭，硬是应举而去，就充分地表现了他追求功名利禄的热衷程度。

“范进卖鸡，捷报到家”是故事的发展。范进乡试回家，娘“已是饿的两眼看不见”，只好抱着家里“仅有的一只生蛋的母鸡”，上街去卖。当报马蜂拥而至，范进老娘央及一个邻居去寻儿子时，“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东张西望的”，一副可怜可笑的样子。本来范进十分希望自己考中，但他考了几十年，实在“不中怕了”，因此当邻居告诉他好消息时，他认为“哄、混、顽”。他被邻居拉回家，见了报子，有了实信，便“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这一情节，既表现了范进中举前拮据的生活，又显示了范进屡试不中，闻喜而不敢相信的复杂心情。

“范进发疯，屠户治病”是故事的发展高潮。多年的宿愿终于实现了，面对梦寐以求的喜报，范进“看了一遍，又念一遍”，唯恐是假的。接着“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紧闭，不省人事”。就因为要得到这张喜报，范进考了几十年，盼了几十年，现在终于得到了。几十年来的屈辱穷愁、凄凉苦楚，这一切都将结束，眼前展现着一条高官厚禄、作威作福的金光大道，“噫”，真是福从天降，这是何等巨大的欢乐！他脆弱的神经如何经受得住这猛烈的冲击？所以他昏过去了，疯过去了。“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真是“疯态可掬”。报子对范进疯因的分析，所献的治病方法，不伦不类，绝妙地讽刺了封建官场的秘奥。

胡屠户打骂范进，本来是家常便饭之事，但这次特地请他打骂，他却犯难了，固然是因为“天上的星宿打不得”的思想在作怪，更重要的却是女婿“如今做了老爷”，地位不同了。最后被众人局不过，只得应承。他“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来”。打的时候，尽管胡屠户“凶神似的”，但“心里到底还是怕的，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打过之后，“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如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手隐隐的疼是真的，谁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手掌弯不过来是夸张，疼的更厉害了则纯属心理作用。在大庭广众面前，这样治病，真是洋相出尽，令人捧腹。

范进一跃龙门，则身价百倍，邻居们纷纷送酒送米，赠鸡赠蛋，阿谀逢迎，趋之若鹜。胡屠户更是翻转一百八十度，对女婿极力恭维巴结，前后判若两人。原来的“现世宝”，现在成了“贤婿老爷”；原来的“尖嘴猴腮” “想天鹅屁吃”，现在变得“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原来女儿嫁与“现世宝”吃苦，现在成了“象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连“老不死的娘”也成了“老太太”；原来唾女婿的脸，现在帮女婿扯了几十回滚皱了的后襟，女婿刚到家时又抢先高叫“老爷回府了”……总之，献尽殷勤。胡屠户的一番自我吹嘘和前倨后恭的表演，活灵活现地再现了这个势利小人的丑恶灵魂。

“乡绅造访，馈银赠屋”是故事情节的结局。封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地位、金钱为转移。张乡绅的来访，把人们对范进的奉承推向了高峰。先是一个体面管家奉着一张大红金贴先行通报，然后张乡绅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全副行头郑重其事地登场。张、范二人煞有介事地行礼安坐，，接下去是一连串文绉绉的客套，张乡绅强攀亲戚，馈银赠屋，对范进备极赞扬，范进则一直卑词谦让。两个伪君子表演，各有目的。张乡绅拉拢范进，不外乎想通过范进攀附宗师周学道和汤知县以扩大自己的势力而已，而范进在正式出仕之前也要广结地方豪绅以自强，同时又有经济上的好处。张、范的交结，演出了一幕地位迅变的幽默剧，能使人们深刻地认识封建科举的实质。

最后一个故事情节“范进送银，屠户回家”是整个故事的尾声。范进从张乡绅送的银子中拿来了六两给胡屠户，胡屠户先是“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又要假意推让，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当范进再次说明给他时，便“连忙把拳头缩了回来，往腰里揣”。这一攥一舒，一缩一揣，把这个见钱眼开、虚伪狡诈的小市民性格表现得十分真切。胡屠户对女儿说的话：“如今姑老爷今非昔比……”点明了人们巴结这个新贵的原因。结尾是胡屠户对范进“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的去了”。这个结尾，胡屠户的态度与对范进中举前的态度形成强烈对比，真是人情冷暖逐高低啊！

《范进中举》虽是长篇的节选，但它有自己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刻划，完全可以当作一个短篇来读。它的故事情节，虽是着眼于平凡小事，但由于作者巧妙的安排，竟平中现奇，具有一波三折的特点。老来进学的范进却被前来祝贺的丈人教训一顿，借盘缠遭骂却偷试考中，卖鸡之时恰遇喜报来临，大喜在身却疯病突发，杀猪的屠户偏能治好疯病，显贵的乡绅竟来茅屋拜访，一惯凶横的丈人居然对女婿千恩万谢。故事情节随着人物性格的表现逐步展开，人物性格随着情节的发展变化而体现出来。在闹剧中使人认清社会，讽刺之中引人深思顿悟，真有曲径通幽之妙。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儒林外史》以其独特的构思与情节设置，为中华民族的文学宝库增加了一颗闪光的珍珠，也为中华民族的文学后裔提供了文学创作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