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西洋三书的域外史记载与世界性意识

2019-09-21 13:2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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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永乐至宣德年间,郑和率领二百艘宝船和两三万人组成庞大的船队,七下西洋。记述郑和船队下西洋事迹的史料有多种,然而其中最为纪实的基本文献,应属多次随郑和下西洋的马欢所撰《瀛涯胜览》、费信所撰《星槎胜览》,及最后一次随郑和下西洋的巩珍所撰《西洋番国志》三书,这是记载郑和船队所见所闻和思想意识的第一手材料。本文拟从世界文明史的视角,藉三书的记述、诗赋和作者自序,阐释三书对当时域外史地的实录及其蕴含的世界性意识,以期进一步认识明代史学的世界史视野。
  
  一、“宣德柔远”的历史使命
  
  永乐一朝到宣德初期,明廷多次派遣郑和率领庞大的船队巡航西洋,其目的是什么,以往多有论说。有说是“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有说是为了海外贸易的经济目的;有的认为是为防御帖木儿帝国的入侵。我以为,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和目的,最根本的目的是永乐帝即位以后,急切希望一展新朝的气象,力求建立一个以明帝国为主导的和平友好国际邦交的新局面。
  
  中国历代封建王朝,历来都有以我为中心,“君临万方”、“敷德四海”的思想。永乐皇帝也不例外,他即位之初给礼部的诏谕里就认为:“帝王居中,抚驭万国,当如天地之大,无不复载”,因而要令“远夷知尊中国”。这是明王朝当时“锐意通四夷”的世界意识。虽然这种世界意识中带有唯我独尊的消极思想,但是仍应看到,其遣使各国是以通问结好、相互亲睦等美好愿望为出发点的。比如,永乐皇帝在永乐七年(1409)郑和二下西洋时给各国的“敕书”中就说,“今遣郑和赍敕普谕朕意,尔等只顺天道,恪守朕言”,“不可欺寡,不可凌弱,庶几共享太平之福”。明确指出了与各国相互亲睦、共享太平的意愿。因此,永乐朝沟通四夷是以宣德柔远,以求和平共处为主要目的的。
  
  永乐皇帝即位之时,明朝西北边邻的中亚一带,虽在洪武初年兴起了强大的帖木儿帝国,并于1404年正式向中国宣战,集步骑兵四五十万人开始东征。然而,永乐三年(1405)帖木儿病死于兀答刺儿,东征之役只好作罢57,58。而且,帝国也随之陷于分裂,不能再威胁明廷西北边陲的安全。东南一带,洪武时就有走私豪民勾结方国珍旧部或横行掠夺;永乐即位初,则有豪民“私截海舡,交通外国,因而为寇”。而海外西洋诸国,也因明朝内政的变化,许多与明廷失去了联系。“由于商旅阻遏,诸国之意不通,惟安南、占城、真腊、暹罗、大琉球朝贡如故”[9]。因此永乐皇帝将注意力集中于东南、南海及西洋一线,屡遣郑和船队远航西洋各国,“开读诏敕”,恢复明廷与海外的关系。
  
  马欢、费信、巩珍所撰三书皆以亲身的见闻,记载了郑和下西洋的详细经历。三书中马欢《瀛涯胜览》记西洋国家与地区20处,写成于永乐十四年(1416),成书最早,故有首创之功;且其书记各国物产最为丰富,描述最为详尽。费信《星槎胜览》写于正统元年(1436),所记西洋各国家地区数量最多,达45个,全书分前后集,前集是费氏亲历之地,后集是费氏据他人讲述而记录之地。巩珍《西洋番国志》写成于宣德九年(1434),亦记20国,此书内容多承袭《瀛涯胜览》,无太多新意;然书中对某些物产的记述,对航海活动的介绍,也可补充其他二书。
  
  马欢等人所撰下西洋三书虽在内容上详略有别、各具特点,然而却都明确记述了郑和船队“前往海外,开诏颁赏,遍谕诸番”[10]5;“宣布纶音往夷域”[11]1的共同使命。
  
  三书的自序从不同角度反映“宣布纶音”的内容,即要告诉西洋各国:大明皇帝英明无比,天朝地土辽阔,百物富庶,礼仪美奂。比如,费信说:“太宗文皇帝德泽洋溢乎天下,施及蛮夷,舟车所至,人力所通,莫不尊亲。执圭捧帛而来朝,梯山航海而进贡。礼乐明备,祯祥毕集。”[12]9言语之间充溢着天朝盛世的恢宏气度和自豪。《瀛涯胜览》和《西洋番国志》也都表现出这种气势,如马欢说“圣明一统混华夏,旷古于今孰可伦”[11]2;巩珍则认为永乐皇帝“制作谋谟,腾今迈古”[10]6。“宣布纶音”的目的意在“振纲常以布中外,敷文德以及四方”,使“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罔不悉归于涵养之内”[12]9,“莫不知有其君而尊亲”[11]1。就是要用仁义来感化西洋各国,使他们都来效法中国的礼乐制度,敬顺天道纲常,彼此和睦相处,密切联系,以共享太平之福。
  
  二、域外地理、气候物产的实录
  
  下西洋三书记载了万里远航中“浮针于水,指向行舟”[10]5的航程;大量记述了海外各国的天时气候、物产之别、疆域之制。从而丰富了人们的地理概念和航海知识,扩大了国人对外部世界的认识。
  
  郑和船队七下西洋,每次都要涉沧溟十万余里,航行中常常是“烈风陡起,怒涛如山,危险至极”[10]6。然而船队的成员依然云帆高张,无所畏惧,尤其是马欢、费信、巩珍三人,不仅克服了航行中的困难,还秉笔记录了沿途航行的路程、山水形势等丰富的航海资料。以费信的《星槎胜览》为例,书中就详细记录了沿途的航线和日程。如曰,中国至占城,海舶从福建五虎门开洋,张十二帆,顺风十昼夜可至。[12](前集)1占城至爪哇,顺风二十昼夜可至。[12](前集)13爪哇至旧港,顺风八昼夜可至。[12](前集)18旧港至满刺加,顺风八昼夜可至。[12](前集)19满刺加至苏门答刺,顺风九昼夜可至。[12](前集)23满剌加至锡兰山,顺风十昼夜可至。[12](前集)30锡兰山至古里,顺风十昼夜可至。[12](前集)35古里至忽鲁谟斯国,顺风十昼夜可至。[12](前集)37忽鲁谟斯至天方,顺风十昼夜可至。[12](后集)26可以看出,以上航程是以占城、满刺加、苏门答剌、古里为重要航站的,船队总是先到达这几个航站,再由这几个重要的中转站,分抵西洋各国的。
  
  三书还记录了航行沿途的山形水势,及运用罗盘浮针、牵星过洋等航海知识。比如,费信就提醒远航船队在经过中南半岛海面的昆仑山时,应注意避险,“凡往西洋商贩之舶,必待顺风七昼夜可过。俗云:上怕七洲,下怕昆仑,针迷舵失,人船莫存”[12](前集)8印度半岛的大棋喃“地与都栏礁相近”,“若风逆,则遇巫里洋险阻之难矣。及防高郎阜沉水石之危”[12](后集)16。而溜洋国附近海面,“弱水三千”,水的浮力极小,“若商舶因风落溜,人船不得复矣”[12](后集)23。费信还提醒航行中要警惕海盗打劫,如印尼附近的龙牙门、重迦逻就有“专尚寇掠”的海盗出没。此外,他还记录在苏门答剌东岸有一处淡水港,“二千余里,奔流出海之中,一流清淡味甘,舟人过往汲水日用”[12](后集)4,12,3。巩珍在《西洋番国志自序》中也记录了许多重要的航海知识,如曰:“惟观日月升坠,以辨西东,星斗高低,度量远近。皆斵木为盘,书刻干支之字,浮针于水,指向行舟。”这是记述当时船队用“牵星过洋”和水罗盘定向相结合的方法来确定航向。为了准确的判定航向和里程,船队还要选取有经验的船师担任“火长”,执掌“针经图式”,以保“更数起止,计算无差”。巩珍还描述了下西洋宝船“体势巍然,巨无与敌,蓬帆锚舵,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的壮观景象;记载了船队每停泊一处,需及时“汲取淡水,水船载运,积贮仓储,以备用度。斯乃至极之务,不可暂驰”[10]5,6。
  
  下西洋三书更详记了途经三十余国的地理位置、疆域范围、气候变化,以及矿产、林木、果蔬、禽兽、水产等自然资源。三书对亚非各国记载的地理范围虽然没有超出元代汪大渊的《岛夷志略》,然而却对《岛夷志略》的内容有重要的补充。从各书的内容上看,三书作者显然在出航之前已对《岛夷志略》有过深入的研究,正如马欢在《瀛涯胜览自序》中所言,经其“目击而身履之”,“然后知《岛夷志》所著者不诬,而尤有大可奇怪者焉”。于是他们注意在航行中对汪大渊的记载进行考察和补苴。从三书对西洋各国地理物产的记载上看,有两点是大大超越《岛夷志略》的。一是汪大渊对亚非国家地区的记载,每条之下往往只有寥寥几句,语焉不详,让人费解。而三书中每国每地的内容都十分丰富,其中费信书于地理、疆域的记载更详;马欢书则于物产的叙述更细。二是三书对西洋各国地理物产的记录亦对《岛夷志略》有重要补充。比如,三书所记之“柯枝国”、“阿丹国”、“佐法儿国”,《星槎胜览》所记之“九洲山”、“翠蓝屿”、“剌撒国”、“竹步国”、“木骨都束国”、“卜剌哇国”,《瀛涯胜览》、《西洋番国志》所记之“黎代国”等10个国家与地区皆为《岛夷志略》所无,故可补汪大渊记载之缺。此外,三书所记之锡兰山国、忽鲁谟斯国、溜洋国、阿鲁国,汪大渊则分别称为僧加剌、甘埋里、溜山、淡洋;马欢、巩珍书所记之南淳里国,汪大渊称喃巫哩;费信书所记之吉里地闷,汪大渊则称古里地闷,这些也可以看出明代中国对西洋地区的认识,在元人的基础上又有了发展变化。
  
  至于对西洋各国物产的记载,三书可补《岛夷志略》的内容就更多了。《岛夷志略》所记海外物产品名的数量可谓繁多,据苏继庼的统计有350余种,[13]而三书对西洋各国物产的记录可补《岛夷志略》者,又多达100余种。其中珠宝类的如青米蓝石、昔剌泥、金刚钻、玛瑙、黑珀等;林木类的如白檀香、花梨木、观音竹等;果蔬类的如沙弧米、万年枣、芦荟、胡荽、胡萝卜等;禽兽类的如火鸡、马哈兽、珍珠鸡、飞虎、麒麟等;水产类的如马鲛鱼、鼍龙、神珠等,不胜枚举。尤为可贵的是三书的作者以细致的观察和了解,形象记录了西洋许多奇珍异产的详状,为人们展示了外部世界五光十色的精彩画面。比如,马欢记占城的观音竹“如细藤棍样,长一丈七八尺,如铁之黑,每一寸有二三节,他所不出。”[11]3记旧港的火鸡“大如仙鹤,圆身簇颈,比鹤颈更长,头上有软红冠,似红帽之状,又有二片生于颈中。嘴尖,浑身毛如羊毛稀长,青色。脚长铁黑,爪甚利害,亦能破人腹,肠出即死。好吃烧炭,遂名火鸡。”[11]18类似这样精彩的描述,还有如记满刺加所产的一种树脂称“打麻儿香”[11]23,以及当地常见的被称为“鼍龙”的鳄鱼;[11]25记在阿丹国所见,被马欢称为“麒麟”的长颈鹿。[11]58此外,《星槎胜览》也有不少这样的记载,其中如记龙涎屿海面上的抹香鲸所产龙涎香,[12](前集)27详细生动,也比汪大渊所记更为准确。《岛夷志略》“龙涎屿”曰龙涎香须合它香发之,方有香,不符合实际;以《星槎胜览》所记“焚之,其发清香可爱”为确。
  
  总之,三书对西洋诸国地理物产以及航海知识的记载,丰富而详赡,可补前人记述之缺,为增强当时国人的世界观念做出了贡献。 1 2 3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