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学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采访:实习生 刘艳萍 胡荣堃受访:徐友渔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中国大学现在看起来非常繁荣。科研成果有多少项,有多少回国人员,博士点多少,正教授多少,在国内核心期刊上发表了多少篇文章,开了多少次国际会议,引进了多少高级人才等等,似乎我们的大学空前繁荣,但我认为这种繁荣是一种虚假繁荣。”
十字路口
《大学周刊》:您是研究西方哲学的,怎么会关注到现在高等教育存在的问题?
徐友渔:以前哲学和教育是不分的,比如孔子既是哲学家,又是教育家,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到现在都很重视教育。比如20世纪大哲学家罗素写过论教育的书,他对当时的教育非常不满意,甚至亲自办学校以实践自己的教育思想。另外,我在国外好些大学呆过,比如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当教授,在牛津指导研究生,有一些比较和经验。
就目前中国而言,对大学持续的讨论和批评,正说明大学的问题非常严重,说极端一点,我认为中国大学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说中国的大学教育或整个大学制度都处在了十字路口,不是想简单地给大家一种危言耸听的印象。首先应该承认的是中国的大学教育在最近10到20年里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尤其表现在两方面。
一是大学教师的待遇大大地提高。除了建国初期大学教师的待遇相对较高外,长时间内大学教师上、物质上处在比较低下甚至穷酸的地位,现在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毕竟是进步和好现象,因为就他们的贡献来说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
二是大学的经费,尤其是投放在科研和硬件建设上的经费大大地提高了。总之现在中国的大学教育从规模上和经济状况上,有很大的发展。
虚假繁荣
《大学周刊》:您认为现在大学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徐友渔:李学勤先生认为现在教育处在一个功利化的状态,我的观点和他差不多。我用另一个表述:现在中国大学处在一个虚假繁荣的状态。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中国大学现在看起来非常繁荣。科研成果有多少项,有多少回国人员,博士点多少,正教授多少,在国内核心期刊上发表了多少篇文章,开了多少次国际会议,引进了多少高级人才等等,似乎我们的大学空前繁荣,但我认为这种繁荣是一种虚假繁荣。
为什么称之为虚假繁荣,因为很多数字仅仅是量化的结果,是为了某些人的政绩。统计报表有多少价值?现在全国各地很多重要的文科方面的刊物给我寄,包括核心期刊,每一本杂志我都从头至尾翻读,结果我发现绝大多数文章是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可每所大学还是以发表在核心期刊上文章数量作为发展的证明之一,这就是一种形式化。我对自然科学也稍微了解一点,比文科的情况要好一些。
总之不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投入的经费之多,掀起的各种工程、建立的各种基地之多,那种热热闹闹的场面跟实际成果之间非常不成比例,很多做法和真正的大学精神、大学之道是背离的。从这种意义上说,是一种虚假繁荣。
《大学周刊》:造成大家对虚假繁荣追逐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
徐友渔:我认为是一种形式主义和的产物,这是目前纷纷追求所谓“政绩”,做表面文章这种大环境和普遍风气的反映,现在这种虚假繁荣特别容易掩盖问题,让大家沾沾自喜,看不到问题,这极其危险。
量化考核
《大学周刊》:显然您是反对量化考核的,可是不采用这种方式,您觉得哪种方式会更合适呢?
徐友渔:当然这是一个积弊非常深的问题,是一个非常难改革的问题。
有些人提出来要看质量,这是对的,也是非常重要的。还是以罗素为例,他初出道的时候,就写了篇一万多字的文章,中文译成《论指称》,这篇文章是20世纪哲学史上的里程碑。就靠这篇文章罗素足以成为世界上第一流的大哲学家。问题是谁能够评判某篇文章是高质量的呢?即使罗素的文章也是事后才判断的。如果国内有学者仅凭一篇文章便被推为“大师”,就有可能引来质疑。
质量相对量化更难把握,因此量化考核现阶段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看质量不应该看量化考核,原则上是对的。但在实践上是不可操作的,因为看质量涉及人的主观评价,在中国目前的道德水平和社会风气之下没有保证,很可能好事弄成坏事。
《大学周刊》:我们明白您的意思,可这么一来岂不是“将错就错”?
徐友渔:其实中国有过这样的先例,蔡元培当北京大学校长时,可以就凭一篇文章到大学当教授。我要说的是,比表层的问题更大的是,当下我们已经对学术标准、学术质量失去判断了。
如果现在还有一个学校的最高领导,他说的话就算数,他说哪篇文章好或者某项成果有价值,他说哪个没念过大学的人可以聘为教授,如果现在中国大学的校长,他的诚信、他的信誉有蔡元培那么好,那这个问题就解决了。现在的更大问题是没有,相反如果有人说某篇文章质量最好,大家就怀疑这人是不是他的亲戚或者门生。所以我更愿意谈具体的问题。
学术标准
《大学周刊》:大学体制没有一种好的评判标准,就意味着学术界也部分地失去评判标准。
徐友渔:现在实际上有两种标准,一种是体制内评职称、论政绩的,另一种是体制外公认看一个人行不行的。我发现学术界有些不合理标准,却没有人去质疑。比如说核心期刊,问题是谁规定它是核心期刊?没有人去问,都还争着到上面发文章,有些核心期刊层次很低,可却是评教授、副教授凭据之一。但一些公认的水准很高,很难在上面发表学术文章的刊物,在上面发论文却不算数,或等级分很低,这很荒谬。
我感到可悲的是,我们有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愚蠢的标准,人们的聪明不是表现为评判和质疑这些标准,而是想方设法、争先恐后地去适应和满足这些标准。
还有一个问题是现在大学和学术研究部门的行政化,会出现把持标准或者制定标准的人是非学术的。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有职位的人往往有高学历和职称,说起来“外行领导内行”的问题已经没有了,但许多人一当了领导,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就变了,学校还是权力主导、行政主导型。
大学尊严
《大学周刊》:您在国外不少著名大学做访问学者或者研究,这种比较是否让您对大学有了更深的理解?
徐友渔:的确有关。我在20世纪80年代就陆续到海外大学做一些教学、访问或者是研究工作,像牛津大学、哈佛大学和中国香港、台湾的一些大学,我看到这些大学是怎么做的,谈教育的时候有一个比较好的参照系,知道中国大学落后在什么地方。
正因为看了很多,我也不是盲目崇拜,国外大学好的地方和弊端我同样清楚。所以我特别注意批判应该是现实的、有分寸的,你说它不好,那么到底应该怎么样,因为光提出理想是不行的。这会让我觉得哪怕我现在站在大学校长的位置,仍然是必须批评和纠正的。
《大学周刊》:您觉得国外有什么比较具体的可以借鉴的?
徐友渔:我觉得还不在于具体的内容,因为文化、历史传统这些方面都和国外不一样。我想谈谈大学尊严问题,现在中国的大学聘请明星,或者像刘翔硕博连读等等,这些是我最反对、批评最厉害的。国外大学不是这样的,大学要有自己的尊严。
最近有一件事,香港大学医学院接受李嘉诚的捐款,要把医学院改名为“李嘉诚医学院”,香港对此争议很大。杨振宁却说,李嘉诚要拿这笔钱给他,肯定把他主持的一个研究中心改成李嘉诚的名字,实际上在内地这样做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也是内地大学和香港大学不同之处。
《大学周刊》:能不能具体谈谈?
徐友渔:刘翔是个非常优秀,甚至称得上伟大的运动员,很多好处他都应该拿,比如给他几十万元的奖励,甚至像姚明那样评上劳模。但他如果不考试就硕博连读,即使破例,学校还是要有限制的,博士生是要有标准的,不能为了一个人而打破,不能赢者通吃。这从社会公平角度来说是不公正的。大学有制度就要遵守,不然就破坏了制度。说到底,学校就是在追求一种外表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现在中国的大学有点差劲,大学不知道自己有些什么尊严。还有一个例子,浙江大学会认为金庸的到来大大提高了他们学校的知名度,事情也许是这样。但这点恰好反映了中国大学的可悲。浙江大学是多有名的大学,以其本身的历史,在学术界教育界的地位,出了那么多的科研成果,已经够有资本,可以自豪了,根本不必以有金庸为荣。假如我在浙江大学工作的话,会以自己是浙江大学的教授为荣,决不会因为金庸才觉得体面。
徐友渔:
1947年生于四川成都,1977年考入四川师范大学数学系,1979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硕士学位后在中国社科院哲学所工作,1986~1988年赴英国牛津大学进修,指导教师为当代语言分析哲学的重要代表人物——达梅特。主要著作有《“哥白尼式”的革命》、《告别20世纪》、《自由的言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