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学历史教材选用中国战士押解美国俘虏的照片
美国史教材《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的编者指名道姓批评美国政府冷战的国策,既不担心美国国务院找他们算账,也不害怕军方和中情局的切齿之声。你干你的,我说我的。干是你的责任,说是我的权利。你既然干了就不要怕我来说,我说了也没什么可后怕的。
“异议分子”的美国历史教科书
说起历史教科书,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是:历史教科书应该怎么写?这样提出问题,当然本身就包含了对现状不满要求有所改变的意思。但我注意到,循着这个问题讨论下去,往往在实践中还是回到原来的状态,顶多是教科书的面貌有所改观。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原因不外是现状维护者和批评者的意见分歧太大,无法在一本教科书中弥合。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把问题从“怎么写”换成“怎么出”呢?所谓“怎么出”就是河水不犯井水,谁也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你出你的,我出我的,大家种树,犯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一起竞争,最后可能是谁也吃不掉谁,各自在市场上占有份额,形成历史教材多元化的生动活泼的局面。
历史的叙述和解释本来就应该是多样化的
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手头有这样一本美国的历史教科书,是著名教科书出版社休顿·米夫林供大学生使用的美国史教材《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APeopleandANation-AHistoryoftheUnitedStates)。这是一本被广泛使用的教科书,已经发行了很多版,书的编者来自康奈尔、耶鲁、布朗、加州大学、堪萨斯大学、康涅狄格大学、新墨西哥大学等名牌高校。随便翻到一页,看到这样一张照片,文字说明是:1950年冬天,朝鲜战争中,中国士兵押解美军战俘。照片来源清清楚楚地印着“新华通讯社”。因为是拍的,所以中国士兵正义凛然,士气高昂,美军战俘则垂头丧气。
一本大学历史教科书竟然能这样处理历史题材?尽管我在美国的年头已不短了,但在中国多年的历史本科、硕士教育以及在中学和大学教历史的经验,使得我和美国人感受历史的习惯和方式还是不一样。书的编者居然可以把当时敌国的宣传部门拍摄的这样一张有损本国军队形象和士气的照片挑选出来印在书上,而且尺寸还安排得特别大,占了差不多半页,一点也没有“批判的角度”。这样的历史教材,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再往下翻,又看见一张血淋淋地控诉美军在越战中平民罪行的照片。照片说明是:1968年3月16日美莱村惨案的场景,照片由美军摄影师·海伯勒提供。照片的尺寸也很大,占了三分之一页多。
尽管美莱村惨案是美军中有良知的军官披露的,后来由美国民间介入,迫使美国军方调查并查办了罪魁祸首,因此在美国中是有定论的一件罪案。但一本历史教科书用如此突出的视觉形象来传播这个大大损害自己国家军方形象的历史事实,在其他国家你试试看,除非涉及的是被现推翻的旧,事关一件完全被否定的历史事件。而越南战争在今天的美国都不是这个情况,其是非曲直至少还是众说纷纭的。何况,有关越战的照片多了去,即使从反战的角度也数不胜数,为什么偏要用这一张。用中国人习惯的想法,编者用心何在?
确实,和很多国家的历史教科书相比,美国一些历史教科书的突出特点就是对本国政府的政策尤其是对外政策作批判,在读者中削弱和淡化政府的立场和宣传,成为政府和主流意识形态眼中的“异议分子”。这本《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看来就属于这类历史教科书。它对美国情报局在冷战中的作用的评价就是一个例证。
情报局是美国联邦政府对外情报和间谍活动的中心,不管外国人怎么看,这样一个机构在美国政府和官方宣传中的使命是捍卫美国,和形形色色破坏美国利益的国家和集团作斗争。这种任务的性质决定了它和任何国家的情报机构一样,工作中不但会有一旦发生后果必然严重的失误,而且会使用种种不光彩的甚至是不可告人的手段。但总体而言,用中国的术语来说,它应该是“合众国卫士”,是“热血铸就”的“金色盾牌”,那些失误和不光彩的东西都是次要的,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本教科书在“作为外交政策工具的情报局”的小标题下,是这样介绍这个“合众国卫士”的:
由艾伦·杜勒斯——他的兄长就是当时美国的国务卿——领导的中情局向外国领导人(例如约旦国王侯赛因)提供金钱报酬,资助外国工会、报纸和政党(例如保守的日本自民党),通过一个叫“假信息”的部门故意向报界提供假新闻,它还向外国军事官员提供扑灭革命运动的训练。它雇用美国记者和教授用职业为掩护来为它服务;它秘密资助美国全国学生协会发展和外国学生领导人的关系;它利用商业界人士作为它的外围成员;它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一些美国人身上试验“心灵控制”的药物(即MKULTRA)。情报局还策划了很多秘密行动,包括暗杀,来颠覆第三世界国家的政府。情报局在1953年颠覆了伊朗政府,1954年推翻了危地马拉政府,1958年在印度尼西亚发动了未遂政变,1961年还企图推翻古巴政府。
接下来,书中说中情局在从事这些活动时,精心遵守有关程序和证据的一些原则,确保一旦这些事被发现,总统可以说自己毫不知情,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用说这是为了让美国政府摆脱道义谴责。这本教科书就是这样把情报局描绘成一个鬼鬼祟祟、不择手段、专门用阴谋诡计来干涉别国内政的政府机构。对中情局的这些描绘完全可以放到任何一个国家——尤其是那些反美的国家——的历史教科书中,顶多罪状再罗列得多一些,语气再严厉一些。但我怀疑,绝大多数这些国家能够允许它们自己的历史教科书对本国的情报和安全机构作如此的描写吗?
对情报局的这种态度,不过是这本美国历史教科书对整个冷战的评价的一部分。冷战是美国历史研究和教学中意识形态色彩非常浓厚的部分,尤其关于冷战的起源和性质。美国政府和保守派都认为冷战源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扩张,美国的反应是捍卫自由,抵抗专制。但美国自由派认为冷战的起源是美国和苏联争夺世界霸权,双方都和历史上的帝国主义没有不同。美苏因此都是“帝国”。这和中国当时“两个超级大国称霸世界”的宣传并无二致。
这本书说,为了称霸世界,美国领导人和利益集团夸大了威胁,美国人民上了当。这是典型的自由派的观点。关于冷战的起源,它只用了一句话承认苏联的意识形态有最终战胜世界资本主义的目的,而这个问题在美国保守派和政府那里是整个冷战的最大原因,是要大谈特谈的,即:苏联国家力量的扩张和世界历史上的帝国不一样,它源于其意识形态的进攻性,要发动世界革命,埋葬西方世界。
这本书在对苏联动机轻描淡写的同时,却用了两个很长的段落强调苏联在军事和经济上的薄弱,苏联边界的漫长和难以防御,以及在对外扩张上的有限性。此外还说斯大林绝对没有希特勒那样称霸世界的野心,他顶多不过是想恢复沙皇时代俄国的影响。相反,在介绍美国战后政策的时候,教科书说美国领导人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所鼓舞,加上美国本土的安全从来没有受到威胁,在空前强大的美国军事力量支持下,他们对本国安全更不担心,反而想建立一个新的全球体系来维持美国的力量和繁荣。
读了这样的介绍和分析,人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冷战起源的问题上,美国应该负更大的责任,因为它更强大,更有野心,也就是更具有进攻性,而苏联还在为自己的安全操心,因此是一个防御性的大国。一个防御性的大国不应该为对抗负更大的责任。
这本教科书还告诉读者,当时美国总统杜鲁门的个性也对冷战的发生产生了影响。书的作者把杜鲁门和斯大林作对比,说他虽然没有像斯大林那样残忍对待自己阵营的内部,但同样具有非此即彼的简单化的思维方式,对任何中性的、中立的事物都不能接受,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没有中间地带。这种态度使得杜鲁门在处理和苏联有关的事务上过于强硬,人为地恶化了气氛,有一次还把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气得离开了会谈。很明显,这就是说杜鲁门也不比斯大林好到哪儿去,如果没有杜鲁门,美苏关系不会变得那么糟。因此说来说去,冷战的发生责任一多半在美国,甚至是美国决策者制造出来的。
在介绍冷战起源时,这本教科书还用了大量篇幅介绍胡志明在1945年8月是如何寄希望于美国去支持越南独立,而美国又是如何出于和苏联对抗的全局考虑和法国作了交易,牺牲了越南独立,因此失去了和北越共产党人建立和发展关系的机会。不难看出,书的编者对胡志明非常同情,用一整页的篇幅刊登了他和美国派往越南的军事人员在1945年夏天的合影。这张照片不由得让人想起领导人在那个时候或更早和很多美国军事人员的密切关系和合影。书以此为例,说美国为了开展冷战,不但牺牲了很多殖民地人民的利益,而且给自己树了新的敌人。
在介绍朝鲜战争时,教科书虽然承认是金日成发起了进攻,但却强调这是一场“内战”和“统一战争”。这样,不但是谁发起了战争变得无关紧要,而且美国和干预的合法性也就顺带着被撸掉了。教科书特意谈到战俘问题,说美国方面违反日内瓦协定,只把那些愿意回到朝鲜和中国的战俘交还给朝中方面,而不是全部遣返,这样就挑起了关于战俘问题的争执。至于对方会不会根据起码的人道原则善待自己的战俘则一字不提。当然,教科书的作者也无从知道那些回国的战俘后来的生活状况,就连这些国家自己的人也不知道,直到最近这些年有关情况才逐渐披露。
最后,编者对冷战中的美国做了这样一个概括:
美国国内的批评者挑战冷战的设计师(程按:“设计师”就说明书的编者认为冷战是美国人制造出来的),质疑对来自海外的威胁的夸张,对第三世界国家的横加干预,以及外交政策昂贵的军事化。但是当杜鲁门这样的领导人用极端主义的语言描绘冷战,把它说成是有关反对一个庞然怪物的生死存亡的斗争时,合理的批评招致怀疑,受诋毁。批评者对美国全球范围内四处干预和依赖的外交政策的探索性的质疑被淹没在异议者对妥协迁就——如果还不是给你安上非美主义的罪名的话——的指责中(非美主义是极端右翼的麦卡锡主义发明的罪名)。美国的决策者就是这样成功地在冷战问题上制造了一个国家共识,这个共识扼杀了辩论,塑造了美国几代人的心态。
这样的控诉,听来真是让人拍案称快。这样的反思,读来真是意味深长。书的编者既不担心美国国务院找他们算账,也不害怕军方和中情局的切齿之声。你干你的,我说我的。干是你的责任,说是我的权利。你既然干了就不要怕我来说,我说了也没什么可后怕的。
当然,很多美国人不会同意历史教材这么个写法,不会同意对冷战这么个说法,不然这本教材的编者也不会在一部本该平实叙事的历史教材中大发牢骚。但他们多半还是会赞成历史教材就该这么个出法。你要是不喜欢这本书的观点,尽可到书市上去淘,直到淘到你中意的。如果实在没有,你完全可以挽起衣袖大干一场,拿出你自己版本的历史;或者出一笔钱,悬赏一本合你心意的教材,哪怕只印给你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