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初年李白奉诏入京地再考辨

2019-08-23 07:37:07

  天宝元年,李白奉诏入京,临行前别妻女时作《南陵别儿童入京》。从詹鍈《李白诗文系年》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李白诗选》、郁贤皓《李白选集》皆认为南陵即今安徽南陵县。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学者主张李白由山东应诏入京,并进而坐实南陵为山东曲阜的一个村庄。笔者对此诗的背景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考察,认为南陵即今安徽南陵县。


  
  南陵在梁武帝时已置县,《旧唐书·地理志三》江南西道宣州南陵县:“南陵,汉春谷县地。梁置南陵县。武德七年,属池州,州废来归。”《全唐诗》中有三十七处提到南陵,从其具体描写来看,有百分之八、九十指今安徽南陵县。与李白同时的诗人如孟浩然《泊宣城界》:“西塞沿江岛,南陵问驿楼。”王维《送张五諲归宣城》:“渔樵南陵郡,人家青谷谿。”王昌龄《至南陵答皇甫岳》:“与君同病复漂沦,昨夜宣城别故人。”李白本人的《江夏赠韦南陵冰》、《赠韦南陵冰》、《于五松山赠南陵常赞府》、《书怀赠南陵常赞府》、《与南陵常赞府同游五松山》、《送通禅师还南陵静隐寺》、《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纪南陵题五松山》诸诗之南陵,无一不是指今安徽之南陵县。李白诗提及南陵者共十处,南陵明确指“东鲁”或“鲁郡”者未见。比较明显的例外是李白的《酬张卿夜宿南陵见赠》,诗的开头四句“月出鲁城东,明如天上雪。鲁女惊莎鸡,鸣机应秋节”明为鲁地景物,詹鍈先生系于天宝四载,即李白被唐玄宗“放还”之后曰:“当是秋季鲁城作。”詹说甚是。詹引朱谏之语曰:“白宿东鲁,张卿以夜宿南陵之诗赠白,白酬之也。”朱氏之意当为此诗是张卿作于宣城之南陵,李白在鲁地酬之,也言之成理。瞿蜕园、朱金城先生《李白集校注》按云:“此诗之张卿当即卷九《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诗中所指之人,此云:‘我昔辞林丘,云龙忽相见。’是二人在长安相识也。”据当代学者考证,此张卿指玄宗之婿、玉真公主侄婿、张说之子张垍,且此诗作于开元十八年李白一入长安之时,细玩《酬张卿夜宿南陵见赠》一诗中的“我昔辞林丘,云龙忽相见。客星动太微,朝去洛阳殿”,说明二人曾到东都洛阳朝见过皇帝,“与君各未遇,长策委蒿莱”,可知二人皆无功名,故此张卿不可能是张垍,因为驸马不可谓“未遇”,李白也不应用此口气将自己与之相提并论,至于诗题中的南陵,则尚须新材料来证明。但即使这首诗作于鲁地,也无法证明与《南陵别儿童入京》作于同时,不能作为《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作于今山东省的证据。
  
  说者又谓“黄鸡啄黍秋正肥”句所写非中原景物,黍产于中原,而江南主要产稻米。但唐人写江南风物,却时常提及“黍”,仅以“鸡黍”连用为例。孟浩然《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裴司士员司户见寻》:“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戏题》:“已言鸡黍熟,复道瓮头清。”孟浩然这几首诗,当作于其故乡兼隐居地襄阳一带。秦系《早秋宿崔业居处》:“鸡黍今相会,云山昔共游。”严维《酬王侍御西陵渡见寄》:“若不嫌鸡黍,先令扫弊庐。”秦系、严维均主要生活在今浙江一带,诗中所写亦为江南风物。柳宗元《田家三首》(其二):“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柳宗元被贬至南方,诗亦作于此贬地。杜牧《村行》:“半湿解征衫,主人馈鸡黍。”杜牧年轻时江西、宣歙等地任幕职,中年后任黄、池、睦诸州刺史,皆在江南。
  
  有人根据乾隆《曲阜县志》来推测的“南陵”在曲阜,最不符合学理。该县志上说“曲阜县……计村庄之大者一百四十有一。……西南十有四:……陵城南庄。”说者曰:“其地今为陵城镇,人称南陵”。且称据当地文化局的同志所言,这个村庄现在就叫做“南陵”,(见安旗《李白诗指要》)以此为证,殊为未安。因为既找不到此地在唐代名“南陵”的任何依据,又没有任何证据说李白此诗与此地有关。
  
  从李白行踪来考察,天宝初年,他完全有可能置家南陵。李白于开元十三年出川,“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至湖北安陆,娶故相许圉师的孙女为妻,从开元十五年至二十五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李白《秋于敬亭送从侄游庐山序》),这期间,他到过扬州、金陵等地,(并于开元十八年左右“一入长安”)。开元二十七、八年,李白曾与王昌龄会于巴陵(王有《巴陵别李十二》),与孟浩然会于襄阳(李白有《赠孟浩然》),可见从出川至开元末,其生活轨迹一直是沿着长江两岸展开的,王琦《李太白年谱》说李白开元二十三年移家东鲁,并无确证。故此段时间内他在宣州、南陵一带(与上述地区均在长江沿线)游历,且移家南陵,是完全有可能的。至于李白移家东鲁的时间,我推测可能在他被“赐金放还”之后。李阳冰《草堂集序》曰:“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遂就从祖陈留采访大使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魏颢《李翰林集序》:“以张垍逐,游海岱间,年五十余尚无禄位。”李、魏二人都是李白晚年交情极深的亲友,且都受李白之托为之编辑文集,其言足资采信。现在可以考知的是,李白天宝三载离开长安后,与杜甫会于洛阳,二人又与高适同游梁、宋(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李、杜又同至鲁地,并拜见北海太守李邕。李白很有可能在此时期移家东鲁,时间约在天宝三载至五载。
  
  《南陵别儿童入京》与《别内赴征三首》均作于天宝元年,地点均为安徽南陵。有人认为《南陵别儿童入京》作于今安徽南陵,时间在开元十八年李白一入长安时。此说不确。一来李白不可能这么早就将家移至南陵,二来“仰天大笑”二句不像初闯长安的年轻人的口吻,而让人觉得李白此行有些来头,最大的可能就是奉诏进京,否则不应如此欣喜若狂。李白有《别内赴征三首》,诗云:“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翡翠为楼金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郭沫若《李白与杜甫》认为作于至德中奉永王召别内而作。此说亦不确。李白赴永王幕之前正隐居庐山,其诗云:“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寄江夏韦太守良宰》)稍后又有诗云:“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万愤词投魏郎中》)。而《别内赴征三首》无一语提及安史之乱,上述诗句及与《永王东巡歌》相比较,即可知绝非作于同时。《南陵别儿童入京》重在写给儿女,其中“会稽愚妇轻买臣”,对妻子表达了不满;《别内赴征三首》主要写妻子,对妻子又颇含深情,二者的语气有些矛盾,如果要对其原因作一些猜测的话,则可能其妻原本对他此次长安之行并不看好,所以李白先写了《南陵别儿童入京》,诗中表达了对妻子的不满。也许过了两天,当李白真要离开家时,其妻的态度有所改变,李白对妻子也有不舍之情,故又作了《别内赴征三首》,诗中“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二句,对妻子亦微含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