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中的代际滋养与传承

2019-12-08 17:54:24

作者:云南 任玲
  
  读历代诗词作品时,稍加留心就会发现,每一个诗人,都受到前代诗歌的滋养;每一个诗的时代,都是在传承前代诗歌的基础上发展繁荣起来的。这种滋养与传承,在具体的诗歌上打着鲜明的烙印,有时表现在诗体的摸索、实践、定型、成熟、革新上,有时表现在诗歌流派的发萌、开创与发展上,有时表现在意象的捕捉、沿用、理趣情志的寄托上,有时表现在诗词典故的使用和诗句的化用上,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里,我们着重透过诗词作品中所映出的前代诗歌的影子,来观察诗词化用中所表现出来的滋养与传承。
  
  盛唐天才诗人李白,诗歌成就极高,他常常喜欢用乐府旧题来写诗,自出新意,把唐代乐府古题诗推到一个高度,他的许多歌行和绝句,也极富乐府民歌风味。他的诗歌成就首先体现在其诗歌风格的飘逸洒脱上,其语言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直率纯真,清新自然,信手挥就,不假雕饰,散发着浓重的民歌气息。这一方面源自其天真浪漫、洒脱不羁的性格,另一方面则是深受汉魏六朝乐府民歌滋养的结果。在李白的诗歌中,《静夜思》几乎童叟能诵,无人不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且看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秋歌》:
  
  秋夜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两首诗意境何其相似!我们细心比照,不难发现,李白诗几乎是乐府民歌的一个绝妙翻版。他学习民歌,仿拟民歌,如民歌手一般随口吟咏,却又高于民歌,诗句更加晓畅,精练,优美,含意深长。
  
  婉约词重要代表柳永是作词高手,其词深受世人喜爱,据载当时“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我们看其《蝶恋花》一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点亮了全词,成为千古传唱的佳句。其实,这个佳句化用的是汉代无名氏《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的句子: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我们还可以看到,李白《送友人》中“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的渊源也在此诗。可见,优秀的诗人身上,都表现出前代诗歌潜移默化的滋养。他们诵读前代优秀诗篇时,发现了诗中蕴藏着的美,那些美极具表现力,极能引起共鸣,于是将它化用于自己的诗中,丰富了诗歌的内涵。
  
  这样的化用传承非常普遍。王勃《滕王阁序》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源自于庾信的“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化用了曹植的《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林逋《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源自五代南唐江为的诗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李清照《一剪梅》中将抽象的愁思具体化的动人佳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渊源在北宋范仲淹《御街行》的“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当然,化用绝非简单的搬用,从上面诗句中可以看出,诗人以点金的手笔,将前人诗句点化提炼,或使之更加晓畅上口,珠圆玉润,或使之更加蕴藉凝练,意味悠长,从而赋予其普遍的意义和久远的生命力,淬炼成千古名句。
  
  诗词中的代际传承更为明显,宋词中许多篇章有唐诗的影子,元曲中又有宋词的影子。比如,晏殊的《清平乐》中有“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之句,看得到崔护《题都城南庄》的影子:“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词家之冠”的美誉的宋词大家周邦彦,其《西河》一词对前人诗歌的化用,是代际传承中一个极其典型的例子: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
  
  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沈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词中有谢朓《入朝曲》的影子:“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有刘禹锡《石头城》的影子:“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有刘禹锡《乌衣巷》的影子:“朱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所化词句或暗藏当年的繁华,或本身就有沧桑变迁的感慨,为词作增添了更悠远的历史长度,耐人寻味。
  
  深谙音律并能自度词曲的姜夔,写《扬州慢》时多处化用杜牧的诗句。“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化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化杜牧《赠别》诗“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纵豆蔻词工”化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化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化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此词的大量化用并不是为了抖落文采,而是因为杜牧与扬州渊源颇深。杜牧自幼好读书,工诗为文,风流倜傥,学识出众,在繁华的扬州,其足迹踏遍青楼,“风情不节”,常常宿醉不归。不仅如此,杜牧的沉醉本身就是当年奢华生活的一个写照,专门化用杜牧诗句更因为当年的繁华之地,如今经沧桑巨变,已残破凋敝,冷清荒凉,“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历史变迁的感触就更深了。《扬州慢》写于金兵第二次南侵之后,姜夔来到扬州,看到素以繁华富丽著称的江南名城扬州,如今已是断壁残垣,心有所感,写下此词。词中写尽了扬州城的岑寂荒凉,隐含了战争摧残的疮痍,化用杜牧诗句,将唐代诗人杜牧对扬州的咏叹之词与扬州城如今的全貌作一番对比,透露时移景迁、物是人非之感,从而抒发了深沉的“黍离之悲”。
  
  可见,卓越的词家,首先是遍览前代诗书的饱学之士,而且驾驭语言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极善点化古人诗句,将前人气韵融入自己的感触中,浑然天成,恰如己出。
  
  王实甫是元曲中的文采派,其《西厢记》中的《正宫·端正好》堪与唐诗宋词媲美: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其实,这能与前代诗词媲美的佳句,还有《西厢记》其他许多曲词,渊源还是在前人那里,且看范仲淹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是不是一个绝妙的翻版?而这个翻版凭借动人的爱情故事和杂剧这种植根民间的独特形式,更为广泛地传播开去,使之成了元代文学的精品。
  
  这种诗词的代际传承,几乎成了文学中的普遍现象,历朝历代,因传承而淬炼着名句,因传承使悠悠古韵脉脉流淌,积淀出百般意境,万千意象,无限情思。
  
  到了现当代文学中,这种传承的印迹还十分明显,台湾作家琼瑶之所以广受读者喜爱,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小说中的典雅古韵,且小说中竟然有幽深的意境。其实,这典雅古韵和幽深意境,正来自于她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她谙熟古代诗词,小说中有许多地方巧妙的引用、化用了古典诗词,甚至大量书名都取自于古诗词,如《在水一方》出自《诗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碧云天》《寒烟翠》出自范仲淹词《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昨夜星辰》出自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几度夕阳红》出自杨慎《临江仙》“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心有千千结》出自宋代词人张先《千秋岁》“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青青河边草》出自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庭院深深》出自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却上心头》《月满西楼》出自李清照《一剪梅》,《剪剪风》出自费砚《春愁秋怨词》“翦翦金风隔院吹,昼凉人静漏迟迟”。
  
  诗词中的化用传承,并非易事。诗人须得饱读诗书,积淀丰厚。前人的文学遗产成了对后世最好的滋养,那些优美的诗歌,已经化成血脉,流淌在后世诗人的心里。腹有诗书,自能信手拈来,无怪古人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诌”呢!化用传承,或援古以证今,或推陈而出新,一代又一代诗人身上,传承为一种神韵气脉。
  
  就读者而言,读诗是需要底蕴的,了解诗词中化用句子的奥妙,便能会意其点化成奇的趣味。认知背景越宽,所能读到的内涵便越丰富,越能领略诗词的蕴藉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