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建宽
一
读唐诗，无意中读到贾岛的诗歌——《病起》。
“高丘归未得，空自责迟回。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灯下南华卷，祛愁当酒杯。”
名落孙山，失意长安，春风中兰花又开了，故乡却在千山万水之外。思乡本就让人憔悴，近日却又疾病缠身，昔日的好友也因风雨的阻隔难得一聚。谁能给落魄的游子以慰藉？又有什么能一浇诗人心中的块垒？诗人回答，孤灯下，唯有一卷《南华经》！
《南华经》即《庄子》，《庄子》为何能成为落魄才子贾岛浇愁的酒杯？不妨引用清代士人刘凤苞的妙喻作答。刘凤苞在他的《〈南华雪心编〉自序》一文中称庄子的一颗心为“雪心”，称《庄子》为一卷“冰雪之文”。贾岛患的是醉心功名的热症，冰雪自然是最好的清凉剂！
二
其实，庄子的心并不冷，相反庄子倒是有一副热心肠！
庄子重亲情。妻子死了，他的确是鼓盆而歌了，可面对好友惠子的诘难，他是如何回答的呢？“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概然”即“慨然”，这二字，道尽了他内心不尽的悲伤！
庄子重友情。知己惠子辞世，他借“匠石运斤成风”的寓言，以匠石自喻，以郢人喻惠子，道尽了人琴俱亡的孤独寂寞之情。寓言虽短，却一咏三叹，缠绵低徊。真是钟子期死而伯牙不复鼓琴，郢人亡而匠石无复运斤。
庄子也并非没有济世之心。读读《秋水》篇中庄子委婉地拒绝楚威王聘他为相的妙语吧：“吾闻楚有神龟，死亦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其实庄子并不是不想出仕，他担心的是自己一旦出仕就会成为君王的牺牲品与权力祭坛上的祭品。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作品中借楚国的狂人接舆之口规劝孔子说：“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言外之意很明显，如果当政者有道，他还是愿意有一番作为的！
三
当通向外部世界的所有路途都成绝途的时候，人们应该怎么办？庄子告诉我们，每一个人还拥有一个内心的世界。
当代俄罗斯思想家弗兰克说：“生命的意义不是给予的，而是提出的！”我不能奈何这个世界又怎么样？即使这个世界不能给予我建立名垂千古的功业的机遇，但我还可以在自我的心灵世界开辟出一个没有疆界的国度！这个世界不能赐予我立德的机遇又怎么样？但只要我还能思考，我就可以向这个世界提问，我就获得了立言的资格！
一部《庄子》，就是庄子不停地向这个世界叩问的备忘录！
按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价值标准，庄子没有“立德”，一介漆园小吏，也谈不上“立功”，他却留下了中国思想史上最厚重、最具哲学价值的著作——《庄子》！
四
“名利于我如浮云”，说起来容易，孔子没有做到，庄子真正做到了！庄子的方法虽很简单，但很成功，他将人的易朽与天地的永恒进行了对比，以人生的短暂与宇宙的永恒进行了对比，于是在《庄子》的开篇《逍遥游》中，没有生命的春天的蝉与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构成了对比，最后得出结论，真正的“至人、神人、圣人”应该是能做到“无己、无功、无名”的人。
毕竟生命还是需要有所依傍的，纵然生命短暂，庄子又如何消解这个困惑呢？这就不得不提及他的另一个寓言——庄生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当庄周困惑于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中成了庄周的时候，他便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获得了解脱，人作为个体的生命与整个世界的关系便获得了沟通与联系，生命的重量与尊严也随之获得了。卑微无言的蝴蝶，尚且因能够自由飞翔于天地获得存在的价值，更何况拥有自由思想的人呢？
就这样，庄周与蝴蝶对话，与天地对话，与濠水中的小鱼对话，从这些对话中，他的思想被激活了，人因思想而获得了尊严，生命也有了依傍！
五
庄子不仅是一位能够洞察世界的智者，而且还是一位懂得欣赏这个世界的人。
一部《庄子》，我百读不厌的还是庄子与惠子濠梁观鱼的那一段文字：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从形式逻辑上看，惠子步步紧逼庄子，问的是“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庄子词穷之际，突然偷换“安”这一个词于这个语境中的意义说：“你问我怎么知道鱼的快乐，说明你已经知道我已明白了鱼的快乐才问我的，我就是在濠水之上的这座桥上知道鱼的快乐的啊！”惠子问的是“怎么知道”，庄子答的是“在哪里知道”，显然惠子是逻辑的胜利者！
其实，在这个让后人津津乐道的故事中，庄子与惠子都是胜利者。惠子是逻辑的胜利者，思辨的胜利者，求真的胜利者；庄子是审美的胜利者，以求美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思索这个世界真谛的胜利者。庄子的人鱼一体就犹如他的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一样，将这个宇宙人情化了。
整个世界，就在庄子的那一双慧眼之下，顿时变得生动起来了。
正因为这样，陶渊明才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会心！
正因为这样，李白才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两忘！
正因为这样，林和靖才能从“暗香浮动月黄昏”中体悟到梅的高洁！
正因为这样，苏学士才会咏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两千多年前的那一声浩叹：“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让我们明白看世界还有另一双眼睛，让我们明白我们的世俗世界之上还有另一重天地——精神的天地。
六
读《红楼梦》，读至《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一回，知道宝玉也曾迷恋《庄子》。《庄子·列御寇》中的“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一名句，成了宝玉的最爱。曹雪芹是十九世纪的庄子，他也是一块被他那个时代遗弃的补天石，他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借宝玉之口道尽了自己的隐衷。
悼红轩主人曹雪芹以一行行热泪凝成《红楼梦》，让自己成了一条自由的不系之舟。
拥有一颗冰雪之心的漆园吏著成《庄子》，让自己成了一羽思想的蝴蝶，一尾自由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