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不该错过的中国人"--走近汪曾祺

2019-10-02 22:57:37

刘恩樵
  
  【网友如是说】
  
  我觉得,在中国已经开放了近20年的时候,即1997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还认识不到中国作家中有一个汪曾祺,实在是很遗憾的,说明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对汉语文学的整体了解与掌握是很狭窄的,至少是不够全面的。为什么说1997年?因为这一年,汪曾祺去世了。昨天我对人说;汪曾祺的文学价值至今还没有被更多的人认识到。他至少比莫泊桑要好得多。
  
  (节选自2008年10月10日新浪网《汪曾祺:诺贝尔文学奖不该错过的中国人》)
  
  【汪曾祺其人】
  
  汪曾祺(qí)(1920—1997),江苏高邮人,是我国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任中学教师、北京市文联干部、《北京文艺》编辑、北京京剧院编辑。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著有小说集《邂逅集》,小说《受戒》、《大淖记事》,散文集《蒲桥集》,大部分作品,收录在《汪曾祺全集》中。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汪曾祺戏言《我为什么写作》:我事写作,原因无它:从小到大,数学不佳。考入大学,成天泡茶。读中文系、看书很杂。偶写诗文,幸蒙刊发。百无一用,乃成作家。弄笔半纪,今已华发。成就甚少,无可矜夸。有何思想、实近儒家。人道其理,抒情其华。有何风格?兼容并纳。不今不古,文俗则雅。与人无争,性情通达。如此而已,实在无啥。
  
  【阅读汪曾祺】
  
  闲读汪曾祺
  
  苏北
  
  昨日黄昏出门,路过一小书店,便走进去,无意中竟见到一本新编的汪曾祺散文集,名《五味》的汪集,编法别致精美,以汪曾祺谈吃的散文32篇编为一辑。书不厚,只有8万余字,可精美俊逸,内文插有齐白石、八大山人、徐文长和汪本人画的瓜果菜蔬小品,亦配有坊间的一些风俗小画,煞是可爱。我虽有汪的许多文字,可这册小书,仍让我十分惊喜,便毫不犹豫掏了票子。
  
  于是每晚我便蜷于沙发,一篇一篇翻去,一字一字诵出声来。大师的文字总是通俗明白,雅致萧疏。所谈皆为吃喝之俗事:炒米、焦屑、咸菜茨姑汤、端午的鸭蛋、虎头鲨、斑鸠、马齿苋、荠菜、蒌蒿、拌菠菜、拌萝卜丝……可写得文采缤纷,饶有兴致。《昆明菜》一篇,说到昆明的炒鸡蛋:“炒鸡蛋天下皆有。昆明的炒鸡蛋特泡。一掂翻面,两掂出锅,动锅不动铲,趁热上桌,鲜亮喷香,逗人食欲。”真的把人的食欲给“吊”了起来。《口味耳音兴趣》篇写到人的口味,“有人不吃辣椒。我们到重庆体验生活。有几个女演员去吃汤圆,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冷冷地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几句话就把人写得活灵活现的。口气中把人物都托出来了。有人曾问汪先生:你是不是整天拿个笔记本在街上记?汪先生才不呢,但是在生活中他常常偏着头,用一双发亮眼睛望着你。他是用心记“生活”。王蒙说汪先生是当代作家中极少数还能会用文言文的作家。可王安忆说:汪先生是顶顶容易读了,总是最最平凡的字眼,组成最最平凡的句子,说一件最最平凡的事情。还是贾平凹说得好:“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汪先生实在是能雅能俗,可雅可俗,大雅大俗。
  
  是的,汪先生有些短笺,仅仅几句话,也不时会冒出一二句“奇句”,让人叹息。前不久高邮县汪曾祺故居给我寄来该馆编的一本汪曾祺的内部资料辑录。我用两个晚上将这本资料看完。内中有一封汪先生给高邮县官员催要归还被占去多年的祖宅的短简,汪先生在说了“归还我的房屋,此其时矣”之后,也不经意中“抒情”了一下:“曾祺老矣,犹冀有机会回乡,写一点有关家乡的作品,希望能有一枝之栖,区区愿望,竟如此难偿乎?”短笺仅约百字,却让人读出归有光的味道。
  
  前些日子,我的母亲来住了一阵。母亲来时,给我从老家带来一瓶腌小蒜,我的家乡天长和高邮仅一湖之隔,风俗习俗几近相同。我白嘴尝了一口那久违了的家乡的小菜。仅一口,却一下子让我想起童年的故乡。这埋藏了多年的乡愁,勾起我许多儿时的记忆。我想,如若汪先生在世,我给先生捎上一瓶,先生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又会写出一篇《小蒜》来!
  
  (选自2007年7月10日《重庆晚报》)
  
  【美文赏读】
  
  故乡的食物
  
  汪曾祺
  
  小时读《板桥家书》:“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觉得很亲切。郑板桥是兴化人,我的家乡是高邮,风气相似。这样的感情,是外地人们不易领会的。
  
  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买了,咯咯地嚼着。四川有“炒米糖开水”,车站码头都有得卖,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乎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不像我们那里。我们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别处一样,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也有搓成圆球的,叫做“欢喜团”。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结的,是“散装”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
  
  说是自己家里炒,其实是请了人来炒的。炒炒米也要点手艺,并不是人人都会的。入了冬,大概是过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筛子,手执长柄的铁铲,大街小巷地走,这就是炒炒米的。有时带一个助手,多半是个半大孩子,是帮他烧火的。请到家里来,管一顿饭,给几个钱,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们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齐,没有零零碎碎炒的。过了这个季节,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着。一炒炒米,就让人觉得,快要过年了。
  
  装炒米的坛子是固定的,这个坛子就叫“炒米坛子”,不作别的用途。舀炒米的东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个香烟罐头。我的祖母用的是一个“柚子壳”。柚子——我们那里柚子不多见----从顶上开一个洞,把里面的瓤掏出来,再塞上米糠,风干,就成了一个硬壳的钵状的东西。她用这个柚子壳用了一辈子。
  
  我父亲有一个很怪的朋友,叫张仲陶。他很有学问,曾教我读过《项羽本纪》。他薄有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个人用蓍草算卦。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有一家,丢了一只金戒指,怀疑是女佣人偷了。这女佣人蒙了冤枉,来求张先生算一卦。张先生算了,说戒指没有丢,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时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这样准,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不过他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即我们那里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这东西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预备,不过取其方便。用开水一泡,马上就可以吃。在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时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来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点心。郑板桥说“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说其省事,比下一碗挂面还要简单。炒米是吃不饱人的。一大碗,其实没有多少东西。我们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桥所说“佐以酱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现在岁数大了,如有人请我吃泡炒米,我倒宁愿来一小碟酱生姜——最好滴几滴香油-----那倒是还有点意思的。另外还有一种吃法,用猪油煎两个嫩荷包蛋——我们那里叫做“蛋瘪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这种食品是只有“惯宝宝”才能吃得到的。谁家要是老给孩子吃这种东西,街坊就会有议论的。我们那里还有一种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糊锅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们那里,餐餐吃米饭,顿顿有锅巴。把饭铲出来,锅巴用小火烘焦,起出来,卷成一卷,存着。锅巴是不会坏的,不发馊,不长霉。攒够一定的数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来。焦屑也像炒米一样。用开水冲冲,就能吃了。焦屑调匀后成糊状,有点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
  
  我们那里的人家预备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来还有一层意思,是应急。在不能正常煮饭时,可以用来充饥。有一年,记不得是哪一年,总之我还小,还在上小学,党军(国民革命军)和联军(孙传芳的军队)在我们县境内开了仗,很多人都躲进了。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信念,大家都以为是哪一方的军队都不能打进去的,进了就安全了。设在炼阳观,这是一个道士观。我们一家带了一点行李进了炼阳观。祖母指挥着,特别关照,把一坛炒米和一坛焦屑带了去。我对这种打破常规的生活极感兴趣。晚上,爬到吕祖楼上去,看双方军队枪炮的火光在东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阵一阵地亮着,觉得有点紧张,也觉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饭,这一晚上,我们是冲炒米、泡焦屑度过的。没有床铺,我把几个道士诵经用的蒲团拼起来,在上面睡了一夜。这实在是我小时候度过的一个浪漫主义的夜晚。第二天,没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赏读:本文主要写的是炒米与焦屑,其实,炒米与焦屑代表的是“故乡的食物”;本文写的是“故乡的食物”,其实,故乡的食物代表的故乡的情结。汪曾祺的散文中有不少是写食物的,比如,《端午的鸭蛋》、《咸菜茨菇汤》、《昆明菜》、《故乡的元宵》、《手把肉》等等,这些散文,不仅给读者展现乡村佳肴的制作以及美味,更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对做菜的情有独钟、对生活的细腻感受与对乡村的钟爱之情。我们可以这样说,炒米也好,鸭蛋也好,牛肉也好,到了汪曾祺的笔下就不仅再是炒米、鸭蛋、牛肉了,而是多了一份文人的雅趣和爱好,弥漫着文人的情调,从而也多了一份生活的诗意,让你自然而然地感受到闲情与逸致。
  
  【汪曾祺小语】
  
  “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
  
  “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是什么时候都需要的。”
  
  “我喜欢疏朗清淡的风格,不喜欢繁复浓重的风格,对画,对文学,都如此。”
  
  “我非常重视语言,也许我把语言的重要性推到了极致。我认为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
  
  “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