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谈人生,首重修养。在这方面,孟子的体验可谓深刻。他描述自己如何做到“不动心”,并且培养了“浩然之气”,还指点了人心修养的具体步骤。这些体悟与见解,对今人而言,仍不失启思。
孔子之后一百多年,到了战国时代中期,出现了孟子。儒家思想以“孔孟之道”为代表,因此孟子学说值得我们认真探讨。
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指出两点:一、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二、他在学习孔子学说方面,达到“道既通”的境界。东汉的赵岐注解《孟子》一书,认为此书无所不包,涵盖天地万物、仁义道德、性命祸福等,所以他直接以“亚圣”称呼孟子。司马迁以孔子为“至圣”,赵岐以孟子为“亚圣”,儒家传统由此确立。
了解孟子的地位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明白孟子究竟有何思想。我们来看看孟子是如何“养心”的。
想“不动心”先“养勇”
公孙丑是孟子的学生,他曾请教说:“先生如果担任齐国的卿相,可以实行自己的主张,那么即使由此而建立了霸业或王业,也是不足为奇的。如此一来,会不会动心呢?”(《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是如何回答的呢?他说:“不,我四十岁就不动心了。”
什么是“不动心”?所谓“不动心”是说:不论处在何种情况,是得君行道、兼善天下,或是怀才不遇、有志难伸,自己的心情都不受影响。何以能够如此?因为心中对于人生之“应该如何”有了定见,只要肯定自己走在道义的路上,就不会在乎世俗的成败与得失。孟子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孟子·离娄下》)所忧的是没有成为像舜一样的圣人,而毫不担心一时的困扰。
这种“不动心”,必须沉得住气,所以,孟子接着谈到如何“养勇”。
他描述了三种勇敢:一是“外发”,以外在的过人气势来彰显勇敢;二是“内求”,借着坚定内心必胜的意念而无所畏惧;三是“上诉”于人人心中共有的义理,务求放诸四海而皆准。这第三种正是孟子间接引述孔子所谓的“大勇”:“反省自己觉得理屈,即使面对平凡小民,我怎能不害怕呢?反省自己觉得理直,即使面对千人万人,我也向前走去。”当我们朗诵“虽千万人吾往矣”时,不可忘记这整段话所说的两种“反省”。
只要明白道义何在,又能时时反省,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久之,自然坦荡荡而不动心了。
“浩然之气”由心着手
当学生请教孟子有何过人之处时,得到的答案是:“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
所谓“知言”,是指听得懂别人的话,并且知道别人说话时的心理状态,以及别人的话将会产生何种后果。这种本事,绝非泛泛,它使我们想起孔子在《论语·尧曰》的话:“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儒家对人间的关怀与认识,亦由此可见。
至于何谓“浩然之气”,孟子先说:“难言也。”因为它牵涉到个人的生命体验,仅靠口说笔述,实在讲不清楚。孟子勉强为之。他说:“那种气,最盛大也最刚强,用‘直’来培养而不加妨碍,就会充满在天地之间。那种气,要用‘义’与‘道’来配合;没有这些,它就会萎缩。它是不断集结义行而产生的,不是偶然的义行就能装扮成的。如果行为让内心不满意,它就要萎缩了。”
那么,“气”是什么?孟子认为,人有身体与心智。身体的内容是“气”,而心智打定的主意是“志”;志是气的统帅。因此,培养浩然之气的关键在于“志”,在于打定主意要对“气”做什么,亦即要用“直”来培养,并且用“义”与“道”来配合。
用今天的话来说,“直”就是真诚,做人处事没有复杂的念头,保持单纯而正向的动机,不欺暗室,也不自欺欺人,可以公其心于天下。长期如此,则言行表现自然充满力量,足以感动别人。
再看“义”,则是指在具体情况下既适当又正当的作为。它需要对相关的人与事,有清楚的认识与正确的判断;它也需要经验与智慧,以及勇敢的抉择。
然后,所谓“道”,是指人类社会共同的规范,通常体现在礼与法之中。
三者合而观之,可知儒家在“择善”方面的考虑。善是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判断某种言行是否合乎善,所要考虑的是:内心感受要真诚(这是“直”的要求)、对方期许要沟通(否则谈不上“义”)、社会规范要遵守(如此可以合乎“道”)。换言之,孟子所培养的浩然之气,是指坚持行善而言。只有出自真诚去行善,才会让一个人的生命保持完整,用“大体”(心)来引导“小体”(身),所谓“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孟子·告子上》)。长期走在成为大人的路上,浩然之气也逐渐在扩张中。
这种气可以“塞于天地之间”,又是怎么回事?气是身体的内容,也是有形质的宇宙万物的共同因素。所谓“浩然之气”,是把人的生命力发挥到极致,抵达与万物相通的地步。孟子在另一处说:“真正的君子,经过之处都会感化百姓,心中所存则是神妙莫测,造化之功与天地一起运转。”(《孟子·尽心上》)这两处皆谈及“天地”,其意在描述君子在“任何时空”中,都可以从容自在,意即“嚣嚣”(悠然自得),所谓“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孟子·尽心上》)。
由此可见,浩然之气是把身体血气借由道德修行而提升转化为精神能量。这种修行,需要由心着手。
人心不养,就会“逾矩”
听到孔子自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我们当下明白人心需要修养,否则从其所欲就会逾矩。那么在孟子看来,人心的情况如何呢?他首先引述孔子所谓“抓住它,就存在;放开它,就消失;出去进来没有定时,没人知道它的走向。大概说的就是人心吧!”(《孟子·告子上》)
另外,人心还可能会被茅草堵塞住(《孟子·尽心下》)。只要一段时间不阅读、不思考、不学习,就会受到名利权位的堵塞。然后,人心很容易陷溺。丰年与荒年时年轻人的作风大异,即是他们的心陷溺在某种情况下造成的(《孟子·告子上》)。还有,人心会丢失不见,所谓“失其本心”即是此意。
如果对照道家的庄子对人心的描写,可知孟子也是所见略同。
那么,要如何进行修养呢?
首先,“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要减少欲望,这其实是所有圣贤的共同教训。其次,要知耻。孟子说:“人不可以没有羞耻,把没有羞耻当作羞耻,那就不会有耻辱了。”(《孟子·尽心上》)然后,说话要谨慎,他说:“谈论别人的缺点,招来了后患要怎么办?”(《孟子·离娄下》)
接着,他介绍了一些正面的方法。比如,要自我反省。孟子再三强调要“反求诸己”。他说:“行仁的人有如比赛射箭:射箭的人端正自己的姿势再发箭;如果没有射中,不抱怨胜过自己的人,而要反过来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孟子·公孙丑上》)
比如,要提升志向,以实践仁义为目标(《孟子·尽心上》)。孟子推崇颜渊,而颜渊的志向是取法于舜,他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有所作为的人都应该像舜一样。”(《孟子·滕文公上》)孟子自己也有一句名言传了下来,就是“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
此外,还要坚持到底。他以比喻来说:“五谷是各类种子中的精华,如果没有长到成熟阶段,反而比不上稊米与粺子。谈到仁德的作用,也在于使它成熟罢了。”(《孟子·告子上》)他又说:“有所作为的人就像挖一口井,挖到六七丈深还没有出现泉水,仍是一口废井。”(《孟子·尽心上》)
孔子的循循善诱与孟子的谆谆告诫,都足以彰显儒家的淑世情怀。他们的学说并非一厢情愿的意念,而是出于对人性的真知灼见,明白人生的幸福何在,再苦心孤诣提出合理的观点。(作者为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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